接下来的几天,苏傲雪直接在星火电影厂住下了。
因为有朱品慧在,杜景堂对这里的人很放心,却克制不住地要心疼苏傲雪一天只睡两三个钟头的辛苦。可是,这事他就帮不上了,所能做的无非是每天下了班都来给她校对稿子。
半个月来,片场的流程一直是苏傲雪半夜交稿,天不亮,蔡逢春就给演员们讲戏,然后开始紧张的拍摄。好在第四个故事是康美新主演,他们几个人之间配合默契,帮助苏傲雪扛住了现场飞页的巨大压力。
到了快杀青的时候,苏傲雪咬咬牙熬了一整夜,终于提前把剧本写了出来。蔡逢春拿着墨迹未干的稿纸开始分析剧情,而吴新杰和马忠合则忙着准备新的送审材料,确保尽快地再次送审。
张翠兰在每个单元里都有表演,这天客串完了最后一场戏。知道剧组最难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于是忍不住告诉了苏傲雪一件事。
“苏姐姐,你还不知道吧。江红梅生了个儿子,还没出月子,乡下的大太太就把孩子抱走了。她原本就把肚子里的孩子当成后半生的依靠,结果姜还是老的辣,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
这真是很遥远的名字了,远到苏傲雪得眯着眼睛好好回忆一下,才能勉强记起江红梅的长相。她想到了那场别有用心的同学会,那时的江红梅被顶得接不上嘴,干脆就挺着肚子做武器。现在再去想江红梅当时那种模样,当时她对肚子里的小靠山是多么得意呀!
没想到世事无常,江红梅的张扬跋扈才过了几个月,便偃旗息鼓了。
苏傲雪摇头叹息,道:“那她应该过得很难吧。”
张翠兰向来和江红梅不对付,一点也没觉得她可怜,冷笑道:“当然!身上掉下来的肉被大老婆理直气壮地夺了去,心情怎么好得了,心情坏了身体当然会撑不住的。这也是她的报应吧,整天狐假虎威的,对谁都颐指气使的样子。现在,她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她也应该明白了,她再能生也没用。江立权也不管,孩子反正是跟他姓的,谁带不是带呢。下完了崽的小老婆,又丑又爱哭,当然讨不到男人的欢心咯。”
苏傲雪默了片刻,倏然想起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翠兰神色一滞,很快就自嘲地哂笑起来:“我从赖贵真的公寓搬了出来,锦华那边很快寻了个借口,和我解约了。为了生活,我只好去接一些女红来做。苏姐姐,你是知道的,堂子里的姑娘如果学不好琴棋书画,那在针织女红方面,就非得下苦功不可。我是学不来下棋画画的,倒是有绣花的好本事。现在靠我自己一双手挣口粮,也挺好的。”
苏傲雪不由感慨了一句“你长大了”,然后,替她架起了散落在耳边的厚重长发。
正是这个动作,让苏傲雪看见了张翠兰的后脖子上多了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一直蜿蜒着把整条肩线都狰狞地勾勒出来。这种疤痕应该是被绳索勒破过了皮肤,长时间地嵌在皮肉之中溃烂、发炎……
手伸过来的一瞬,张翠兰下意识瑟缩成团,直到苏傲雪讶然担忧的脸占满了她的视线。
张翠兰眼中的惶恐终于消散,她试图对过去的事表现得云淡风轻:“苏姐姐,我……赖贵真经常要出去陪投资商,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她苦笑一下,此刻的眸光竟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感,“也要感谢他吧,他把我打醒了,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挺没意思的。男人所谓的保护,就是把女人关起来单独折磨。”
在天真的年纪就出嫁,未等张翠兰心智成熟,她就意识到老得掉渣的丈夫只是把她看成保姆,甚至只是一条逗乐的母狗。胡云九不在乎她后半生如何自处,还把她的床笫秘事说出去炫耀,甚至公开对家里的男丁说,张翠兰只是他近期穿的一件衣服,是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送人的。
第二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张翠兰还是执迷不悟、贪图享乐。赖贵真不需要她服侍,却同样不把她当人看。她在赖贵真那边有时是用来泄欲的伶人,有时是发泄怒气的沙包,有时是利用的棋子,但总归不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苏傲雪听罢,早已泪流满面。揪心地拉着她的手,却说不出来哪怕半个字。这种折磨告诉给别人,人家或许能说出许多惋惜的话,可苏傲雪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她也经历过这些,知道外人的话是不中用的,起不到一点安慰作用。
女人要打破牢笼逃出生天,靠的不是言语的鼓励,而是自己的双手双脚。直到沾满了泥土和血水,直到失去了痛觉,阳光才会把前路照亮。
正如眼前的张翠兰,从前脸上常有的娇憨消失了,她的笑容变得很勉强,像一朵干枯的玫瑰。她靠在她苏姐姐的肩头,把没用的眼泪一滴一滴擦干净。
这一刻,苏傲雪想起自己和马忠合讨论过的话题,苦难是写不完的……
她还要写,继续写,她还有源源不断的灵感。
有了这段对话,苏傲雪决定去找吴新杰跟马忠合商量,她想再加一个故事。
这次的对比,她不再用男女做参照了,她要写一对姐妹。一个嫁了人之后放弃工作,一个为了工作拒绝了大男子主义的追求者。前者的婚后生活,疲于解决丈夫花心的后遗症,而后者的社会地位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苏傲雪慷慨激昂地陈述着,为什么非得把这个故事加进去:“社会意识的进步,进入了一个趋向男女平等的新阶段。所以,妇女们对玩偶式的不对等爱情,渐渐不再有警惕心。可是,男人有些话只是说得冠冕堂皇,行动上可不见得会遵守。女子究竟少在社会上打拼,对那种嘴上抹蜜、背后插刀的手段,既没经验也毫无警惕心,她们不懂世道之险恶,容易把口蜜腹剑当真。我想借电影,给妇女们提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