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办公室里,看着腕表的秒针加了速似地一直跑,忽然就急中生智,想到可以把几页纸抽出来倒放。只要文件一乱,郑洪波当然要动手摆正,注意力就会转移在倒放的几页纸上。也许靠这个小动作,就能蒙混过关了。

等待郑洪波拍板的时间很长,杜景堂提着水壶,自上而下地给每一位委员都添了热水。

走过王禀忠身边时,杜景堂见他特意冲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表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住气。

杜景堂也不是一点事不懂,他也看出来了,这种时候主任犹豫越久,越有可能收获好的结果。

众人等了许久许久,郑洪波终于想定了主意,高声发话道:“对王禀忠委员的意见,我基本是认同的,但要加一点意见——原片的结局太凄惨,删掉!让出品公司补拍一个合家欢的结尾。片中的女主角正走投无路,恰好走到了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的门口,那里的委员看见有人在门外徘徊,于是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慷慨解囊帮助她解决了燃眉之急。”

杜景堂眉头一皱,心内踌躇这个留头不留尾的结果,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

这时,王禀忠抬头向他微微一笑,表示这个结果自然是好的。

收到这个信号,杜景堂虽不明白好在哪里,出于对王禀忠的信任,倒也放了心。然而,当他稍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却听见郑洪波高声地宣泄着满腔的盛怒。

“那些人不是说手里有复函嘛。那好!这两天大家辛苦一下,把过去一年所有发给电影公司的复函都找出来,触犯了鼓吹阶级斗争这条准则的,统统给我找出来!我要把电影业的赤匪名单交上去,看是哪些人不服管,敢在暗地里找不痛快!”

杜景堂闻言登时汗透脊背,自己虽然帮了一部电影逃过严苛的剪刀,却又让整个行业陷入了一重可怕的危机。

散会后,王禀忠拉住魂不守舍的杜景堂,对他道:“你别自责。就算那篇文章今天不拿出来说,迟早也是会被发现的。至于《寸草心》的改法……以周宗焕的意见,要让他满意,大概需要全片重拍呢!所以,即便你我不插手,删掉车间里一段画面送上来再审,还会面临其他的改法。现在有了郑洪波的拍板,只要适当删减,再重拍一个新结尾,准映证就不用犯愁了。”

听了这番开解,杜景堂才稍感安慰。

这一天,苏傲雪和杜景堂过得都不好。两人揣着很重的心事,各自歇下无话。他们都等着礼拜的时候,去找朱品慧和佐飞诉说内心的痛苦。

“我一边整理一边回忆他们做的电影,那可都是很优秀的片子,如果因为我一句话遭受严刑拷打,我……”杜景堂一面摆桌椅,一面说着整理所谓黑名单的工作,说到自责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扶额忏悔自己考虑问题不够周全。

“不着急,更不怪你!”佐飞见状立刻坐到他跟前安慰他,“电检的高压政策不是你颁布的,有你没你都不影响当局疯狂的剿匪行为。眼下只有一个解救的法子,你既然能接触到这份名单,就把它交给我,我想法子一一通知这些人,让他们先避避风头再说。”

“为今之计,也唯有如此了。”杜景堂叹了一口气,“佐老师……”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称呼过佐飞了,佐飞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埋怨他见外,因为他的语气听起来实在太沉重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佐飞说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杜景堂一脸苦闷地问道:“电检委员会难道是党国用来排除异己的机关吗?”

进上海办事处的这段日子,他更加明白了做电影的难处,说一句提着脑袋拍戏,一点不算夸张。

“《电影检查法》不许宣传三民主义之外的思想,可文化事业应当包容并济才对!稍微反映一下工人的难处,动辄删剪,重则上黑名单,难道以后都去拍合家欢吗?日本人盘踞东北,他们的大炮已经架在了华北,在这种现实下,哪还有什么合家欢!”杜景堂抱着脑袋,他并没有因为把心里的苦闷倾诉出来而感到痛快。

佐飞默了默,再次拍着他的肩,问道:“景堂老弟,我说一句——”说时,凑到耳边,压低声音,“国民党走不远,你同意吗?”

杜景堂抬眼看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报刊杂志上的言论。

现在社会上稍微讲一点文明的人,总是同情共,产党的。由同情的立场出发,不少青年人选择了去延安参加革命。远的不说,就说许多文艺界的知识分子,即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踏上西行的旅程。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当局的剿匪行动,已经到达了近乎癫狂的程度。

可当局的手段越毒辣,民心就越走越远。在这种情况下,像佐飞这样的人物立场偏向左翼,甚至于已经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说出来都不会让人感到太意外的。

然而,杜景堂认为自己到底端着国民党的饭碗。况且,他有大家庭也有小家庭,难道要他丢着那么多人的安危不顾吗?

思来想去许久,到底还是没有回答这一句。

另一边,苏傲雪也正连珠炮似地和朱品慧讨论着自己一段时间来的感受。

“谈到妇女革命,我们就乐观地喊口号,只要我们往前就一定是有自由的。可是我觉得自由这东西并不是阳光雨露,不是大门一开,就一定能拥有的。其实,当下的进步妇女们都有一个问题解决不了,她们站出来了,但她们没有获得理想的自由,要她们退回去当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又不知道该如何获得坚持下去的信心。是不是可以借助电影的形式,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呢?”

朱品慧颔首答道:“我们妇女的命运,和国家的困境何其相似。谁都知道眼下的情况已经是很糟了,非要做出抗争不可。但是,抗争一定有出路吗?对这个问题,并不是人人都有信心的。站出来反抗的人,一大半就是抱着既然横竖都是牺牲,那不如轰轰烈烈做个英雄的想法。绝境……”她沉吟着,眸光渐渐变亮,“是啊!妇女们需要有人告诉她们,在绝境中应该如何寻找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