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按住伸过来的手，这才开了口：“苏傲雪，你怎么看我这个人？是个不成气候的浪**子吧！”
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是苦苦地压抑着哭腔。
“怎么会……”苏傲雪见他脸上通红，但嘴唇又惨白，心疼得手足无措。她想去倒杯热茶过来，先让他解解酒再说，但他根本不放她走。
“怎么不会！要是不靠口袋里的臭钱，我连和那些大丈夫们喝口酒的资格都没有。”
苏傲雪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尽管她能理解杜景堂的痛苦，却也觉得他的难处比之露宿街头的穷人，已经不算什么了。因道：“那怎么是臭钱，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光是为了糊口，就得使出浑身的本事。对他们而言，能有你现在的处境，那就是上天堂了。要知道现在的世道，多的是钱和尊严一样都没有的人。”她怕他听了不高兴，还多解释了一句，“也许你未必爱听，但我说这话是很公道的，我知道你不容易，但你肯定不是最不容易的。只要你想开一些，以前的事慢慢就会过去的。”
“是啊，只有我在不劳而获……”杜景堂自嘲地哂笑起来，眼角却渗出了浅浅的一点水珠。
这话吓得苏傲雪差点跳起来：“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哥，我只是希望你凡事都能往好处想。”
杜景堂摇摇头，望着天花板的眼神，完全是死气沉沉的：“男人看待女人的矛盾态度，正代表了他们看待自身欲念的态度。我的欲念无关金钱，而是精神价值。我把自己的价值弄丢了，或许时代和家庭需要负一部分责任，但……我自身的责任更深。旧式婚姻本来就是用来逃脱的，而不是用来屈服的。所以，我屈服的不是父母、不是军阀、不是时代，我是向自己的懦弱屈服了。我有钱，所以才不稀罕钱。我没有坚韧的意志，所以我对你无法自拔。你看，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不是这样的？找伴侣，其实就是在找自己的不足。你只是缺点钱，而我缺……我缺德呀。”
苏傲雪听得心里绞痛起来，躺在他身侧，不停地抚着他的胸膛，说道：“你不是对我说过，就算你觉悟得晚了些，但只要肯重新奋斗，依然可以成为勇士的！”
杜景堂把头一摆，又冷笑了一下，才道：“我不是你，我并不是社会上不可缺少的人。现在的我，每天端茶递水，说体面一点是在衙门里办公务。可是我，别说对社会的贡献了，就是对家庭贡献也几乎为零……”
苏傲雪心头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这时终于觉得自己平日对杜景堂关心不够。她没想过杜景堂也会有不如意的事，她觉得他就应该是无论做什么都会有称心如意的结果。所以，她一次也没问过杜景堂在电检委员会待得开不开心。
“三哥……人总有不得志的时候，只要你不消沉，总有……”
“不得志就是借口，是用来掩盖我懦弱、好面子的借口。我拥有很多，我享着福长大，我离不开这种生活，所以我都不敢逃婚！然后……然后我又带着一堆钱回来了，我觉得自己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就敢放开胆子在家里作威作福，我想把我丢失的尊严都找回来。用什么办法找？其实还是用钱，用金钱供养我的好生活，用金钱帮我换个体面的头衔。但其实，人徒有金钱而没有本事，最好的出路也不过是混在金玉其外的环境里，干着伺候人的活。”
说罢，杜景堂翻了身，拿背对着苏傲雪。
正当苏傲雪以为他要休息了，想给他盖被的时候，却听见他喑哑着嗓音继续往下说。
“我是因为口袋里有钱，才想谈精神上的恋爱。虚伪吧？手上有钱，所以才会说不稀罕物质，只追求精神上的共鸣……如果我有一天突然落魄了，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了……我不该问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该问问我自己敢不敢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苏傲雪从前把爱情这东西想得很简单，就是小说里写的，一对男女彼此吸引，不计较富贵贫贱，然后长相厮守。但杜景堂的酒后真言，忽然让她意识到，爱情也不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好比她和杜景堂，两人的际遇稍有一点不同，即便命运依然让他们相遇，恐怕也走不到一块去。
但是，没有哪个人的人生是一成不变的，将来的他们也一定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他们还会相爱吗？
苏傲雪想了很多，但张口却劝：“三哥，你还是早点睡吧，别想那么多，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说罢，替他盖好被子。
人有时候需要深谈才能了解彼此，可是一旦聊深了，又怕彼此的关系经不起剖析。
杜景堂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上，不由苦笑道：“你没有错，为了钱和我在一起，你没有错……”
苏傲雪眉心一跳，推着他问道：“什么话？”
杜景堂呓语一般说道：“真话，是你跟你慧姐说的真话……”
苏傲雪略一沉吟，立刻就想到了这话的源头，问道：“那天……你在门外？”
杜景堂没有回答，只是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苏傲雪咬着唇，思来想去的，还是摇着他问：“所以，你觉得你爱上我，是因为在我身上看到了你想要的精神价值，而我爱你，是因为你拥有我欠缺的金钱吗？”
杜景堂依然不置一词，苏傲雪翻到他身上。他双眸紧闭，好似是睡着了，但微弱的颤动暴露了他的伪装。
“我……我那天跟慧姐说那些话，一定程度上是在和你赌气呢，因为我当时误会你并不爱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不好意思承认，要我跟慧姐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难为情呀！你……你相信我的话吗？”苏傲雪伏在他身上，心里一急，就有眼泪滴下来，洇湿了杜景堂的衣服。
终究还是不忍心她这样哭，杜景堂睁开眼睛，转过身把她拥进怀里，轻声道：“相信，毕竟我们是彼此心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