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教员之前在一个叫‘电影检查委员会’的衙门里做事,我很自傲的一点成绩,从前许多外国电影爱拍摄中国落后的面貌,在他们的镜头下,中国的城市总是肮脏的,中国的百姓是愚蠢的,这样的影片,除非是不交到我手上检查,否则我一定是要呈请教育、内政两部并外交部,要求这些电影公司销毁影片。但因为我们是弱国,自然人微言轻,销毁一类的话,人家是不在乎的。除非是严正警告他们,若不改正,以后该公司所有影片都休想获得中国的准映执照。这话还有一点效验,有了此举,至少国人不用再受这类电影的荼毒,不至于丧失掉我们为人的自信。”
谈得正起劲,西崽又端了托盘进来,他刚要张嘴对客人表示热情,就被杜景堂一个手势打住了。
杜景堂半起身,亲自动手摆点心,然后又使眼色让西崽悄悄退出去。
有了这样体贴的举动,没有打乱佐飞的思路,可以继续地说下去。
“在没有我们那个委员会之前,电影院买来片子就能直接开映,这类影片多着呢。别说有识之士了,凡有点骨气的中国人看了,都会愤然离场的。观众花钱找骂挨,受的罪可就大了。可是禁演的举措,我们也只能管到国内,人家到别的国里去放映,我们可管不着了,造成的影响实在坏透了。你想啊,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借着传播高级文明的幌子,企图在国际上把他们入侵的罪行洗刷成‘功劳’,再加上有一类侮辱我国的影片在传播。那么,从未到过中国的外国百姓把电影当了真,那我们的抗日事业在争取国际支持一方面难免受挫!所以我也常猜,恐怕有一班野心家,是不希望老百姓开智慧的。”
杜景堂脸侧向窗口,一副回忆的样子,想了半天才道:“放映不需要准映执照的日子里,我还没迷上电影,倒是没瞧过你提的那些片子。不过……中国的卫生事业落后,老百姓多半是文盲,这些不都是事实吗?”
佐飞很不拘形迹地一口饼干一口咖啡,吃完了才答:“这个不难懂,就好比《红楼梦》,整本书都在谈同一个封建大家族,前八十回总在说做学问只为求功名是不好的,然而四十回的人竟都赶考去了。那就难怪许多批评家,认为后四十回狗尾续貂了。”
杜景堂眼睛一亮,自有一点就通的慧根。他指尖轻扣一下桌面,道:“明白了,思想性的不同。”
佐飞惊喜这位新朋友的领悟力,眼神中满是欣慰:“是啊,批评是允许的,中心思想若能归结到号召全体国民一起来改变落后的面貌,那不管是国人摄的还是外国人摄的,只要是引导人民向好发展的就都是佳作。可是如果批评的落点,是认为我们人种不行,要改变面貌除非让列强来驯化我们,那就不仅仅是侮辱,更是一种文化殖民!”
作为电影迷,当然也很喜欢打听些逸闻的,杜景堂笑道:“我听过一桩旧闻,大概也是关于你原来的机关。上海一家顶有名的公司喜欢拍武侠神怪片,弄得看入迷的老百姓都神神叨叨的,后来也禁绝了。”
身为无神论者的佐飞不住点头,道:“可不是!封建迷信的遗毒本来就不容易消除,让那些电影一鼓吹,革命家简直都白干了。”
杜景堂本来就敬仰佐飞的文章,现在感受了他的谈吐,知道了他过去的经历,难免认为他改行的决定有些可惜:“那……你怎么又教书了呢?”
被兜动心事的佐飞沉默了半晌,强笑道:“老弟台大概只看戏,不了解政界新闻吧?”
这一句触动的又是杜景堂的伤心事,一个读到大学的青年,却无奈地妥协于家人,在旧军阀家里过仰人鼻息的日子。那期间的所见所闻,凡是被文明空气洗礼过的年轻人都会看不惯的,那时的他便很逃避时局一类的话题。
只听他低声应道:“是为了一些原因,曾经很消极地把话剧和电影当成了避难所,所以对于外界诸事了解不多。”
佐飞也垂下了头,简单说了说他离开原机关的情形:“我原来供职的电检委员会,是教育和内政两部合办的。后来,二陈在委员长跟前成了红人,委员会的检查权就移交了南京改组新的委员会。改组后的委员全是二陈心腹,领头的长官还有过剿匪宣传主任之类的头衔。那些人不懂电影,倒是一群残杀同胞的行家,我就是那时被裁掉的。”
“真是可惜,以先生的才学……”杜景堂摇头唏嘘,很快又礼貌地改了谈锋,“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教书育人同样能为艺术做贡献。”
“你又来了,刚来说好了,彼此只以姓名相称。”佐飞笑得很开朗,看不出一丝牵强。他确实也看得开,但凡心思郁结一点,这几年在工作上接二连三的失意,早该把他击垮了。
两人边吃边谈,丝毫未觉天色已晚了。等到分别时,才恍然月亮早挂在窗上了。
佐飞在一张纸片子上写了家里的地址,邀请杜景堂有空可以过去玩。
杜景堂也还了他一张片子,笑道:“我是光人一个,你要是来我家里,事先简直连招呼都不用打的。”
佐飞哈哈笑起来,道:“我家太太比我更要求进步呢!家里来客了,她非但不躲,还要主动和你谈学问呢。而且,我叫你来我家,其实是想介绍一位很懂话剧的学生和你认识。”
杜景堂认为这才是真正走进了能涨学识的交际圈,应声不迭的同时,心里可就在盘算哪日登门比较合适,初次上人家家里又该带些什么伴手礼。
当晚回到家里左挑右拣,觉得一般人钟爱的舶来品未必能合佐飞心意,还是挑了全套的易卜生外文原装书。这份礼物贵重在其次,主要是合了宝剑赠英雄的意思。
对于佐飞提到的很懂话剧的学生,杜景堂也抱了很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