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之事,显然并不以那场公开执刑而告终,仅走私、贪腐案本身就有不少后续。首先是追缴脏款,那么多犯事文武官员,仰仗着黄金水道,短则数年,多则十几数年,他们究竟贪逃刮掠了多少财富,不经一番彻查统计,是很难清楚的。
这一块儿,老皇帝点了刘文济的将,让他带人查抄,首先抄的就是符昭寿府邸,至于余者,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这实在是一个大工程,仅仅把那上百名官僚及军官的家产查抄理清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事实上,等銮驾起行,老皇帝继续他的南巡之旅时,还未查抄一半的犯官,刘文济也被留在江陵,将此事负责到底,当然了,仅靠刘文济也是不现实的,老皇帝还把御史张知白留下辅助。
公开处刑,家产籍没,这还不算,上百犯官罪将,其直系亲属,悉数流放,全部打包,送到安西去。刘旻正在大“改革”,搞得轰轰烈烈的,正缺人,老皇帝看得清楚,这些人在国内是祸害,到了安西那边,可就是人才了,以他们的“业务素质”,很适合刘旻的“营所”制。
这样的处置,还是老皇帝克制的结果,依他本意,是要将其三族都处流刑,不过最后罢休了,樊知古帮他们求情,老皇帝给了他一个面子。
即便如此,这之后,荆湖北道也是格局大变,曾经显赫一时的高门望族,坍塌坠落,化为尘埃。尤其是魏家,虽然没有被连根拔起,但魏忠这根主干一倒,剩下的小宗旁枝,即便还剩下些影响力,也泯然众人了,并且很可能逐渐消亡沦落,彻底消失在湖北上层,仅“墙倒众人推”,就够魏家子孙受的了。
相反,被发配到安西的魏家嫡系,机会或许反而更大,只要肯卖力,在安西未必没有振兴家族的一日……
这还只是那上百犯官,此前被拿下的,可有数百人,对他们的处置,区别只在于保住了性命,家产籍没,全家流放,这个套餐则没能免除。当然了,对这些人的流放,老皇帝这回是不偏不倚,安西、安东、林邑(新楚)乃至南洋,雨露均沾,全给赶到“国外”去了。
死了那么多人,贬了那么多人,空出了那么多位置,水师系统且不提,从江陵府到布政司,那些可不乏要职,湖北官场由此云动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官场上从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换作平时,这么多职位发生调迁变动,一轮下来,花费个数年乃至十年都不奇怪。
但经老皇帝这么一搞,湖北官僚震慑之余,对很多人而言,也可谓是天降福音,这样的机遇可是几十年难见。
那么多职缺总要补上的吧,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那些平日只冀望于熬资历的人都难免动心,一些积极主动的人,甚至在老皇帝还在江陵时,便忍不住上下“活动”起来了。
至于这些职缺的补充,老皇帝虽然心存疑虑,但在斟酌之下,还是交给了樊知古,由荆湖北道布政司拟定名单,上报吏部审批。
这自然是对樊知古支持的表现,空出来的这些职位,就是樊知古彻底掌握湖北大局的重要筹码,至于樊知古如何使用,老皇帝则无心管了,他只希望樊知古不要辜负他的期待。
刘文济被委派查抄赃财,老皇帝自然不会对皇孙厚此薄彼。刘文涣也同时被委以重要差遣,主要有两项工作,其一湖北水师经此一难,人心涣散,战力不存,这样的情况显然不能容忍长期存在,必须即行整顿,使其迅速恢复秩序,而对水师的整顿事宜,老皇帝就交给了刘文涣,当然,由大内军指挥使呼延赞辅助。
还有一事则是“扫黑除恶”了,江陵府繁荣的躯壳上,寄生着无数的虫蛭,活跃于社会底层,出没于暗角阴影,无时不刻不在吞噬着小民们的血肉,也动摇着朝廷的统治。
因此,奔着剪除凶恶、还民治安,也要将江陵府繁荣表象下的浑浊空气澄清一新。当然了,再凶恶的爪牙,也只是爪牙,没有了权贵们的庇护,根本不值一提,于是扫到最后,还是一个治贪反腐的问题。而江陵府上空,最大的那张伞,已然折断,这倒给刘文涣减少了不小的阻力。
给俩皇孙差事,老皇帝并没有太多表示,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一个特殊且明显的政治信号了,这分明就是在考察两个皇孙嘛。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远在江陵,东宫那些宾客、佐官都不在,刘文济身边甚至只有两名随从,虽然老皇帝配备了张知白、呼延赞帮衬,但老皇帝提前有所交待,他们只为托底,在处事上基本更多地让两皇孙自由发挥,重点观察的,是他们的个人素质。
对此,很多人考虑得远的人都不禁感慨,看来隔代之君的选择就在这两皇孙之间。然而,一生此念,却又引来更多的疑惑。
倘若圣意属定二皇孙,那东宫嫡子怎么解释,那可是嫡皇孙,礼制不可废,即便封个皇太孙依当下的政治氛围,也不会有多少人反对,至少不敢明面反对。
同时,皇孙文济,虽是太子亲儿,但他身上流淌着的契丹人的血脉,就不得不虑了。虽然大汉风气对这方面并不是那么地在意,但凡事怕对比,刘文涣与之相比,那才是根红苗正,更为人所接受。
何况,漠北契丹尚存,倘若文济承嗣,那岂不给外夷窥伺中原的机会,这样重大的政治风险,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敢犯吧!但是,皇帝终究老了啊……
对于那些庸人自扰、杞人之忧,老皇帝自是一点不在意,他在意他关注的东西,把两皇孙放在江陵,同时委派差遣,然后默默观察即是了。
隔代嗣君的事情很远,毕竟连太子都还没上位,但同时又很近,毕竟老皇帝一死,谁承名分就会成为朝廷一桩大事。
因此,老皇帝怎么可能不思量。只不过,这件事对老皇帝来说,可比当年立刘旸为太子,要为难得多。抛开名分,洛阳那个尚不足五岁的稚童,怎么可能像这两个他几乎看着长大的皇孙,更得垂青。
……
老皇帝当然不可能等待江陵之事完结再离开,他南巡可不只为荆湖北道,皇帝的恩威当布施于整个南国,怎能让湖北一道官民“专宠”,于是,在江陵待了十日之后,老皇帝发出诏令,继续南幸。
起驾之前,老皇帝又发了一道诏令,不过是给江南与江西二道的,用意很明确,着两道都指挥司对辖下水师进行整顿。
湖北水师的毛病,只怕整个南方水师都存在,湖北之弊,怕不是南国一例。老皇帝这道诏书,自然是一个警告,若是江陵之事殷鉴在前,还不加收敛改正,等圣驾至,再掀起一场酷烈之风,对老皇帝来说,可没有一丁点难度!
自江陵出发,南下之途,所经路线,与当年卫国公慕容延钊平楚相同,也是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当初,老皇帝只通过前方战报,在地图上摸索研究着道路、城池、江湖、土地,如今亲自走上一遭,也算一次追忆往昔的旅程,意义不浅。
顺江南出,折而向东,奔岳州。岳州可是荆湖北道排名第三的上州,人口数以十万计,虽然词已用老,但这确确实实是个鱼米之乡,物华天宝,尤其在过去的几十年,发展飞速,洞庭水泽之利,足以养民千秋。
到了岳州,纵览洞庭风光,品尝鱼虾水蟹,仔细体味了一番湖光山色,秋风虽凉,却也别具一番景致。当然,岳阳楼是必去的一处场所,虽然还没有范文正公那道名篇的加成使其天下闻名,但楼里气象、楼外风光,也是一点不下于黄鹤楼之景致。
大汉之岳阳楼,同样是新修过的,时间也不近,乃是早年洪江侯秦再雄驻守巴陵时牵头重建的,也算盛世景观的一种。
只不过,当年不只修了楼,连带着堤防沟渠一道整葺,使其融为一体,既为景观,又惠及百姓。洪江侯秦再雄,在大汉当朝,还真切切实实地做下了不少的成绩,以瑶人出身,做到这一步,实在难得。
因此,登岳阳楼之后,老皇帝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个老瑶蛮,当即着人把他找来,要亲自接见。秦再雄早已是古稀之年的人,虽然依旧精神矍铄,但还是从军政坛退出,致仕还乡归养了。
然而,身上虽不再挂有使职差遣,但代表他就彻底退下去了,秦再雄在两湖这边的影响力,可是汉夷通吃。这些年,秦再雄在辰州,筑桥、修路,开挖沟渠,疏通水道,兴办教育,推进汉化,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当然不可避免的,辰州渐成秦氏的“独立王国”。
皇帝召见,“恰巧”在洞庭游览的秦再雄是迅速觐见,对于这等“巧合”,老皇帝只是一笑了之。不过对秦再雄本人,老皇帝态度还是温和的。
很早老皇帝就说过,若天下蛮夷皆如洪江侯,那中国再无蛮夷之忧。当然,全天下,也就这么一个秦再雄。
自然不可避免地提到秦再雄在两湖的影响以及点到对辰州的控制,秦再雄政治意识可不弱,听得是心惊胆战,所幸,老皇帝也只是点到即止,最终还勉励他,让他再接再厉,要协助官府,保证辰州的平稳有序发展,消弭汉夷矛盾,造福当地百姓。
对于这些勉励,秦再雄自然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心里则琢磨着,接下来还是要收敛一些。他虽然在辰州一言九鼎,但还真扛不住来自天子轻飘飘的一句话……
岳州固然是物阜民丰,却也不值得老皇帝过于留恋,不过五日,再度起行。不过在起驾前一日,老皇帝亲自登上巴陵城西关楼,却是听说当初周行逢就是战死于此。
老皇帝上城头,做了一番缅怀,还特地给人上了一炷香。当然了,区区周行逢是受不起老皇帝一拜的,当年还是个结据对抗王师的藩镇,老皇帝拜的,只是当初那一段峥嵘岁月罢了。
从岳州赴长沙府,还是乘舟,让老皇帝颇为感慨,南下以来不到两月的时间,坐了他六十年不曾坐的船。
自巴陵,出长江,过洞庭,逆湘江南下,迢迢两百余里水路,便抵长沙。以洞庭为界,分荆湖南北,然而仅隔一湖,两道所呈民风差异却极大。
究其原因,或许在于湖南的人口构成复杂,其中包含有大量外来人口。当初平楚之后,湖南之地一片凋敝,满目疮痍,人口锐减,有统计人口不足百万。
其后,便迎来了长达十数年的荆湖南道发展复兴,而人口政策,则是其中最根本的一项政策。早年的荆湖南道官员,自道司以下,无不积极求变,对内鼓励生养,对外则大肆招揽,流民、难民,蛮民、夷民,甚至山贼、盗匪,只要是人,照章全收,荤素不忌。
发展到如今,可以说,湖南超过半数的人口,都来自外道州,这也造成了湖南的多元文化、复杂民情,而其中呈现得最显著的,当然是长沙城。
过去的近四十年,几经兵燹的湖南,算是从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从边归谠、昝居润,到赵匡义、李昉,再到如今的郭信,仅从用人,便可知道朝廷对于湖南的重视。
同时,荆湖南道也是朝廷大力开发湖广地区的开端,几十年下来,更是一个最显著不过的标志了,成绩斐然。
经济发达,人口充盈,文化繁荣,早在十年前,便有“湖广熟,天下足”的描述了,固然有过誉的嫌疑,却也展现着两湖的发展。
相比之下,湖南走到如今,要更加不容易,毕竟基础要薄弱些,而大汉的荆湖南道,也堪称有史以来开发程度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