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老皇帝却没有一点畏忌的模样,就那么平静地躺在泰康殿的殿台上,一张软椅,一件轻衫,袍带也没系好,袒胸露乳的,下沉的赘肉依稀可见,鞋袜也没有穿,一双微微变形的脚翘在空中晃**着……
更与老皇帝气质不相称的,是他手里拿着一把素朴的蒲扇,居然自己在扇,力道略轻,连头发丝都没飘动。
“官家,雍王殿下求见!”
“宣!”闻言,老皇帝有了明显的反应,手微顿,吩咐道:“给雍王也搬张躺椅!”
“是!”
作为老皇帝最亲最爱的弟弟,泰康宫这种好地方,老皇帝自然不可能忘记刘承勋。未几,刘承勋前来拜见:“臣参见陛下!”
刘承勋大概也是老皇帝态度最不掺假的人了,偏过头,冲他笑笑,手一指:“坐!”
“谢陛下!”
很快,泰康殿前便躺下来两个老头,一个不修边幅,一个要明显拘谨得体些。蒲扇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着,老皇帝语气随和地问你道:“三郎,你终究还是来了!”
“陛下身体不爽,臣前来拜望,理所应当。”刘承勋的声音也明显苍老许多。
“外面又起流言蜚语了吧!”老皇帝冷冷道:“即便已经远离皇城宫阙,仍是这般多是非,这么多莫测人心,不得安宁!请求觐见的那些人,有几个是真心关怀朕的身体,都是些居心叵测之徒!”
听到老皇帝这不近人情的话,刘承勋只是稍加沉默,然后轻叹道:“陛下而今感觉如何了?”
“不过心情略感郁闷罢了,却被一些人传成天大的事,挑拨是非,撩乱人心,若非潜怀异志,怎会那般上蹿下跳……”
听老皇帝又在这里絮叨,毫不掩饰对臣子们的猜忌,刘承勋的眉头终于紧锁起来,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二哥啊,难道你当真毫无察觉,你自己的问题最大吗?
不过,这样犯上的疑问,即便是雍王,也不宣之于口。刘承勋此次觐见话明显有些少,老皇帝也觉异样,问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闻问,刘承勋微微一叹,以一种宽慰的语气道:“不过是一些苛政虐民的脏官酷吏,既然遇到了,处置了即可,陛下何必耿耿于怀至此?”
听刘承勋这么说,老皇帝转过头来,淡淡道:“三郎,以你的见识,朕会因为这点小事,长萦于心,难以释怀?”
“那是为何?”刘承勋顺势轻声发问。
老皇帝沉默了下来,少顷,没有就此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让刘承勋惊诧无比的问题:“三郎,你觉得大汉社稷,能够传承延续多少年?”
对此,刘承勋难掩面上的愕然,迎着老皇帝的目光,却发觉是那样的深沉而专注。按下心中的波澜,刘承勋格外坚定地答道:“自然是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呵呵!”老皇帝听罢,顿时便笑了:“三郎,这四个字,扪心自问,你自己相信吗?”
刘承勋当然不能说不信,否则不就是当面欺君了?并且,眼下老皇帝的状态,显然不大正常,而观老皇帝的眼神,又一副要听真话的样子,实在让人为难。
少许沉吟过后,刘承勋避而不谈,转而问道:“陛下,你怎会担忧这等问题?”
老皇帝语气怅然:“或许是太闲了吧!又或许,是近些年,过于懈怠、堕落,变得不自信了!”
“陛下……”
刘承勋明显想劝说一番,免得老皇帝过于沉浸于这样负面的情绪与思考中,那样对谁都不好。
不过,老皇帝虽然处于这种深沉而压抑的氛围中,但脑子却很冷静,思路很清晰,没有一点此前表现出来的昏聩与糊涂,这种矛盾感在此时的老皇帝身上格外突出。
“好了,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我兄弟聊聊天就能解决,能改变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而今反复咀嚼此言,却是越觉有道理!”老皇帝嘴里低喃道,观其状态,与其说是心态放平、目光看开了,不如说是妥协了,麻木了。
“你来看朕,哪怕晚了些,朕心里总是高兴的!”老皇帝继续说道:“朕曾答应你嫂嫂,要带她畅游天下,结果食言了;早年也曾放言,要走遍大汉四境,开眼看看这大好河山,也根本没做到!”
“就拿南方道州来说吧,如今对朝廷的重要性逐年加强,所供财税,居天下泰半,可是朕,最远一次巡视,也只在金陵,刚刚过长江!”老皇帝念叨着:“哦,娘就在那一次南巡期间突然走了……”
说着,老皇帝竟然哀伤难已,语气都哽咽了,抬手抹了下眼角,方对刘承勋道:“还记得,早年朕不管是出征还是巡视,总是会选择留你镇守京师,或者坐领一方,至今思来,那段时光,仍觉怀念。
朕取得的那些成就,也是有你雍王一份功劳,你回去收拾收拾,再陪朕走一段路,去看看大汉的江河社稷。
朕总感觉,时间不多了。此番出行,总归是打着南巡的名义,趁着还能动弹,就再认认真真地巡视一次吧……”
老皇帝是越说越动情,刘承勋听了,竟也是热泪盈眶,反倒让老皇帝出言去安慰他。
兄弟俩亲密地交谈着,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很少谈及当下,更多是在回忆过去,高兴的事大笑,哀伤的事也不矜持憋泪,尽兴而谈一个多时辰,方才散场。
离开泰康殿,步伐很是迟缓,一直到走得远些了,刘承勋方才回过头来,眼眶中布着些许血丝,眼神格外复杂,轻轻地在心中呼唤了一声:二哥啊……
继续南巡,并非老皇帝心血**,拍脑袋决定,而是经过认真思考,他也确实想着如早年那边,用点心,去走走看看。
不过,皇帝出巡事宜,要落实起来,就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了,想再像私访罗山县那般轻装简行,也不大现实,毕竟目标是整个南国。
首先一个时间问题,时值盛夏,自然不宜出行,至少得等入秋,乃至更久的秋凉之后,当然,空余的时间,正好用来准备。
随驾人员,也要经过删减,不再是去游山玩水、避暑纳凉了,老皇帝只打算把大内军带上,再加上一部分侍候的宫人以及文臣武将,总人数尽量压缩至五千以下。
至于其他人,哪来的回哪儿去,玩也玩过了,泰康宫也见识过了,酷暑也过去了,不能让他们再“奉旨”逗留申州,给地方添乱。后妃之中,老皇帝甚至只让贤、宜二妃随驾,其他人等全部被赶回京城。从一系列的安排可知,老皇帝这回,是真想再仔细一把,只是,难免显迟。
一直拖到七月中旬,诸项事宜准既定,巡视路线也研究确定好了,老皇帝正式下诏,再度开启南巡旅程,首个目标,荆湖北道鄂州。
然而,就在起行前的一夜,老皇帝再遭打击,大汉雍王刘承勋病逝于泰康宫。初闻噩耗之时,老皇帝还不相信,甚至第一反应是把那谎报的宦官给杀头,雍王薨了,这怎么可能,他比自己年轻,一直以来,也很少生病,还准备随自己继续南巡,怎么可能突然就没了。
然而,事情总是以一种让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发生,雍王突生恶疽,病情急转直下,不过三日,便暴毙,连最后一面也没让老皇帝见到,连句遗言也没留下。
而据报,雍王之疾,很像是南洋常见的瘴疾,可能还是当年下南洋时,便染上的病根……
雍王之薨,朝野震动,而对老皇帝来说,则用怎样严重的词来形容都不为过。老皇帝早已习惯了故人凋零,在当下,若是再有人向他汇报,哪个国公薨了,哪个功臣死了,怕是连悲伤都得酝酿一番,至多发表一两句感慨,再让朝廷依制进行一番追悼,仅此而已。
但是,这世上总还是有零星的人,能够让老皇帝痛断肝肠。当确认雍王薨逝的噩耗,老皇帝几欲昏厥,紧接着便是歇斯底里、嚎啕大哭,那十二分的哀伤,比当年秦王刘煦薨时,显得还要严重。
再上一次,还得是符皇后驾崩时,平日里或许只知道老皇帝很看中雍王,但可能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刘承勋在老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竟然高到如此地步,到可以不顾形象,涕泗横流,甚至大骂苍天。
当然了,这或许还与老皇帝如今的心理状态有关,能够让老皇帝倾心信任的人,实在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刘承勋这突然辞世,老皇帝的南巡计划自然耽搁了,就在鸡公山,进行了一场盛大的悼念仪式,请了数百道士、僧侣做法事,几乎把周遭的僧道一扫而空,如此七天七夜之后,方才让徐王负责护送灵柩回洛阳,由太子刘旸主持下葬。
雍王在大汉的地位如何,从一点也可看出,那便是宗室之中,他是唯一一个在生前便建好陵墓的人,是陵墓!还是老皇帝敕书建造,也在邙山选址,作为老皇帝的陪陵之一。
至于再遭打击的老皇帝,则怀着沉痛的心情,按照原定计划,继续他的南巡之旅。自鸡公山南下,经安州抵鄂州,花费了足足十二日,方才抵达鄂州,没有再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微服私访,而是摆开仪驾,过汉阳,进入州治江夏。
老皇帝此次南巡,也不是什么随心所欲,抱有的目标很明确,作为四十余年帝业生涯的第一次,游历南国江山。
同时,也简单地视察一番南方道州的政治民情,以皇帝之尊对南国士民进行抚慰,给官僚们训训话,给职吏们鼓鼓劲,给黎民们安安心,尽可能地扩大皇室在南方的影响力。
老皇帝自忖,这也许是他为大汉社稷,为刘家江山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了。仔细想想,也需要走上这么一遭,即便不是老皇帝,后世之君也当如此。
毕竟,南国的半壁江山,虽然已经接受大汉朝廷近三十年统治,将近两代人的时间,但这还真是最高统治者第一次躬亲视事。老皇帝早年那次南巡,时间实在太短了,并未深入,影响力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