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的眼神很平静,但王钦若看着却像是要吃人,犹豫只是须臾间的事,埋下头,沉声道:“禀陛下,村民如此,不外乎两个原因。
其一,山野闭塞排外,见识不足,对非本乡本土来客,常怀警惕之心,这也是必要的乡村治安维护措施。再兼陛下此行,人数不少,卫士们雄壮而精悍,衣着不凡,且携带武器……”
“那也不该如此过激反应!”老皇帝冷冷道。
“是!是!”王钦若连应两声,而后咬牙道:“其二,以臣猜想,或与县衙有关。此前,县衙曾收到一份州衙训示,言圣驾驻幸申州,要求辖下各级衙门,谨慎应付,劝谕百姓,以免生乱。县衙据此,出具一份告示,通报各乡各村……”
王钦若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老皇帝一听就明白,花白的眉梢一跳一跳的,偏过头,冲紧跟在身边的刘文涣、刘文济兄弟道:“你们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两兄弟对视了一眼,拱手应道。
“都记住,这些地方官,就是如此应付上命的,就这,还只是他们诸多欺瞒朝廷手段的皮毛!”老皇帝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道。
“是!”
这话老皇帝说得冷淡,王钦若听得却心慌不已,兀自神魂不定,又闻老皇帝说道:“比起县衙所施手段,朕更好奇,方才那情景,可是村民的真实反应?那个带头的年轻人……”
听祖父在那里嘀咕,刘文涣开口说了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莫非就是指此情?”
闻言,老皇帝猛得扭头,直直地盯着刘文涣,吓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祖父,孙儿说错话了!”
收回目光,老皇帝陷入沉吟,少顷,道:“倒也算不得错,只是这天下,恰恰是由这千千万万刁民构成的!”
一旁,李继和适时地开口问道:“陛下,接下来当如何?”
“你说呢?”
几乎不假思索,李继和便向老皇帝劝谏道:“村野之地,凶险难测,为圣躬安全,恳请陛下回銮!”
听这话,老皇帝忍不住打量了李继和两眼,见他那副认真刻板的模样,不由笑骂道:“李继和,你这个护卫首领,为何总是不务正业,为何总想着让朕回去?
这垄冈村野,虽然偏僻,却也是王化之地,住着朝廷治下之民,怎么在你嘴里,就成龙潭虎穴了?
给朕做好你本职工作即可,再敢多嘴,自己滚回去!”
被老皇帝这番训斥,李继和倒没有多少羞愤之情,他只是担心老皇帝的安全。见其还在犹豫,老皇帝又道:“你若担心护驾不力,受到责罚,朕可以换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继和哪还敢有二话,只能无奈应命。换人?那还不如换他脑袋……
“今日这番阵仗,都动刀动棒、喊打喊杀地赶人了,你们也是头一遭吧!”又思索少许,老皇帝笑了笑,问刘文涣两兄弟:“很惊奇吧!”
闻问,刘文济摇摇头,叹息道:“以孙儿看来,此地也非深山密林,但民风之剽悍,竟至于斯,官府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啊!”
“朕带你们,就是要让你们也跟着找找其中的原因!”见刘文济面露思考,老皇帝轻声道。
抬眼望,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老皇帝知道,就在此时已经安静下来的村内,怕还有不少密切盯着自己这一行人的眼睛。
如此严防死守,县衙的招呼是一方面,能组织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老皇帝可不相信,地方官府对乡村的控制能到这种地步,而让老皇帝在乎的,恰恰是他在这里嗅到的那股异味儿:宗族与豪强。
“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先出村去,就在冈下择一地驻扎,今日就夜宿冈下!”老皇帝吩咐道,没走两步,又把李继和叫到身边,指着身后的九村,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朕要亲自了解一番此村的情况!”
这个交待,让李继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皇帝的口谕,还得办成,在召集下属,经过一番集思广益后,办法就出来了。
黄昏时分,冈上冈下,林木幽幽,因为连日雨水的缘故,各处仍是湿漉漉的,生点火,也不免浓烟滚滚。冈上炊烟连连,与山间青雾交缠,几难辨明。若没有那么多的是非与防备,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只不过,老皇帝此番出行,终究不是来体验这乡土情趣的。
一直到深夜,冈下小帐之中,经过通报,李继和与两名卫士走了进来,捆着个人,嘴里还塞着块布头。见此景,李继和想出来的办法,也就一目了然了。
虽然堂堂天子,竟需要用这等手段见人,显得有些魔幻,但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就是个庄稼汉,年纪不小,摘掉布头,以为遇到强人打劫的他,连呼饶命。
“不用惊慌!”不知是老皇帝气势太强,还是他的话具有特殊的安抚能力,简短一句话,还真让此人安静了些。
看着眼前面露惶惧的村民,老皇帝慢条斯理地说道:“手下人不懂事,惊扰乡人,我自会责罚。用这等手段邀请,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老皇帝这番话,说得其人一阵茫然,见状,这才进入正题:“几个问题,我问你答,老实回答,自可安然放归!”
“不清楚的地方,你来解释!”老皇帝又瞥向王钦若。
王钦若立刻应是,然后便将老皇帝的意思,用乡音解释了一遍,其人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舒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话,一个简单的交流问题,又带给老皇帝不小的感慨,官话还得大力推广……
“姓甚名谁?”
“张五林。”
“世居此村?”
“三代移居,已有近五十年。”
“白日聚众逐客之人是谁?”
“里正之子,石同。”
随后老皇帝便问起这石家的来历了,原料想应该是世居此地发展起来的土豪,但村民的话给了老皇帝一记响亮的耳光。
石家迁居九村,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比所有原住村姓民户都要晚,但是老里正曾是一名下级军官,立有军功,退役之后被安排在此村。
在其带领下,二十年后,石氏成为了彻底凌驾于九村其他九姓之上的“大姓”,老里正死,接替的新里正,乃是其子,至今也有十来年了。可以想见的是,等这任里正干到死,下一任,还是姓石,没准就是适才带头的那石同……
得到这样的答案,老皇帝面上的精彩可想而知,哪怕石家如他所想是本乡本土发展起来的土豪,都能好受一些,但偏偏不是。
当年,推动退役基层官兵下乡还村,可是老皇帝力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一个“皇权下乡”。即便早在三十年前,老皇帝便已经意识到,此举弊症丛生,甚至事与愿违,各地都出现了很多乱象。
但在几十年后的今日,一个因他“下乡政策”而出现的乡村土豪诞生记,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老皇帝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显然,不是事情解决平息了,只是那些官兵们在朝土豪宗族的融合进化中,变得更聪明了,更又手段了,深谙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道理。
“你们平日,就是这般待客,视一切外乡人为虎狼?”
“也不全是,寻常时候,还是准许接待外人,有行商来村上,里正家还会特地邀请到家中款待。只是前不久,里正发下命令,说有强人作乱,严禁村民招呼外人……”
“听说过去两年,罗山县民的日子都比较清苦,是为什么?出现天灾,收成不好?还是官府欺压,里正盘剥?”
对于这个问题,村民张五林不敢答话了,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在涉及一些问题的时候,是本能地警惕,不愿多嘴多舌,以免惹麻烦。
看出了其顾虑,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但没用,怎么劝都一个劲儿摇头。最后,还是李继和在眼神请示老皇帝之后,拔出刀架在其脖子上,方才不情不愿或者说半从半愿地说来。
“过去三年,原本光景甚好,家家户户每年都有余粮,吃饱饭的同时,还能置办些新物件。但从两年前开始,日子突然就恶起来了,县里开始加税,说州里有命令,要给天子修行宫,全罗山人都要尽忠诚孝心,每家需纳钱一贯、新麦两石……”
民有怒怨,不敢发作,然一旦被引导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这张五林,很快就把过去两年的遭遇,一一讲来,并且越说越起劲,核心始终围绕着行宫修建这一点,似乎所有的困苦都是此事带来的。
九村的村民,不算富,但靠山吃山,日子也还能过得去。若只是那么一道纳捐,即便有些困难,挤一挤,也还承受得起。
两石麦子,在两年前也还不算太多,新麦不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陈粮也就抵了,实在不行还能用猎物代替。难的是钱,官府只收金银铜钱,前两者不用考虑,但对于一般的村民而言,家里能有一贯活钱的,都屈指可数。
没钱怎么办,只能用粮食、猎物、毛皮、药材等物资去换,这也是寻常很多村民缴纳税钱的办法,一交换,那价格就要被压低,先被地主土豪刮一刀,这也是常态,是乡村的潜规则。
就这么一遭,就已然足够九村村民身财俱损了,但仅仅前年,从秋至冬,罗山县衙就发了三道捐令。虽然每一次要的钱粮数目一致,但给百姓带来的负担却是一次比一次深重,许多农户多年微薄的积蓄在当年就被榨干净,也使九村发生了以往十年难得一见的过冬难。
等到去年,尤其是去岁入夏之后,新一轮的“尽孝捐”又来了,并且花样更多,有什么“山石捐”、“梁木捐”、“铜漆捐”。不只要钱要粮,还要人,也是在去年四月底,官府下令抽丁,仅九村,就抽调了三十多人。三十多名壮劳力,对于这样一个山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五林的大儿子也被征召去修路,比较幸运的是,活着回来了,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至于服劳役的粮钱,就不要想了,按照里正的解释,出丁已经让他们家免交一部分捐钱,人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就不要多做奢望,好生种地才是,国家正课可还拖欠不少呢……
听其诉说,老皇帝神情漠然,似乎毫不动容,但脑子里已然开始回忆起了,罗山这边政策之剧变,剥削之急切,似乎就是从去年自己敦促刘规之后开始的。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下边人又是这般做的!此时老皇帝喉咙里,就像噎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不由看向王钦若,这些事情,在此前的汇报中是有所体现的,但更多是宏观上的东西,从县衙施政的角度来描述。至于民情反应,说得很严重,但在具体细节描述上,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很多事情,不下来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是很难真正理解其中深重与可怕。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依王钦若的说法,县衙的政令虽有苛刻之处,却也没这小民所述这般过分,很多地方,与其所述都有出入。
显然,是在政策下达、执行的过程中,变了味,政策本身就有问题,当执行的人再出点问题,从中上下一倒手,带给底层百姓的除了苦难还能是什么。
惯于联想的老皇帝,当然想到过去朝廷的诸多政策,他提出各项主张与改革,大臣们的汇报,基本都是大获成功,密探监察也说,成效显著。但九村的情况,却实在无法让老皇帝乐观下去了,甚至直接刻骨铭心,大汉朝廷的统治,当真坚如磐石吗?此番所见所闻,已经能够回答一部分这个疑问了。
一个小小九村能见识到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于庞大的大汉帝国来说,比起那无比广袤的国土,实在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说具备多少代表性。
因为,九村的石氏,还算是比较有节操的,没有过多涸泽而渔的举措,彼此之间还保留着乡里乡亲的体面,即便剥削,也是尽量克制。
时不时地,还能出钱修桥铺路,疏通沟渠,救济贫户,遇到不涉及切身利益的纷争,还往往能不偏不倚,做出公正的裁决。但同样有一点前提,要紧时刻,比如当下,全村人都得听他石家的!
而与之相比,同样是为兴建行宫“尽孝”,有的地方,吃相就难看了。官府要一贯钱,就敢喊两贯,说新麦,就新麦,陈麦收了,也不算数,还得想办法补上。
官府抽十丁,他抽二十,多出来的十人,可以不去,花钱买自由,没钱,粮食、土货都行。钱货都无,也有办法,那就拿劳力来换,给官府服劳役是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帮他们只需要干一个月的活,这样算下来,似乎还白赚了几个月时间……
小帐之内的气氛沉凝了下来,仿似低压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王钦若汗如雨下,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发抖,而这农户张五林,大概也觉自己说多了,越说越怕,声音越讲越低,直至再度叩头乞饶。
“你无罪,说得很好,你的话就像一道雷霆霹雳,说得人振聋发聩!”良久,老皇帝轻叹一声,冲刘文济吩咐道:“你去把这位老汉扶起来!”
“是!”
直到被刘文济有力的双手带起,张五林还没反应过来,再度看向老皇帝,他感觉眼前这个威严老者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老皇帝坐在一张交**,雨水天气的影响,这夏夜也有些冷,身上披着一件紫色的外袍。
“坐!”
“上茶!”
连续几道命令,让老汉张五林既茫然无措,又受宠若惊,双手捧着精致的瓷碗,看着打转的茶花,感受着从碗上传递而来的温度,方才回过神。
老皇帝也放下了严肃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自认为和善的面孔,轻声问道:“看来罗山百姓之苦,确有其事,只是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官府施政不善所致,是一些贪官污吏,欺上瞒下,打着为皇帝修行宫的名义,剥削民脂民膏,中饱私囊。
为此,皇帝驾幸申州之后,立刻着手调查,据说已经杀了好些贪官污吏,就连信阳、应山两县的知县、县令都已经被杀头了。
今后,那些贪官污吏,不敢再为非作歹了,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老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尽量把他自己从此事之中摘出来,想要得到这老汉的认同,不是皇帝的错,只是奸贼从中作梗。
然而,张五林的话再度问住了老皇帝:“信阳、应山的官管不到我们,不知罗山县的知县,是何下场?”
(赶赴浙南的前知县马青,又觉脖子发凉)
老皇帝还在愣神,便又听这张五林道:“听说那天子行宫,已经修好了,建得很大很漂亮,就建在山上,山比我们这土岗要高很多,路也不好走,我家大郎就是去修的山路……”
老汉的话显得有些啰嗦,看起来也只是在认真陈述一个事实的样子,但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毫无疑问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王钦若就有些忍不住,冲其喝道:“大胆!”
声音方落,老皇帝更大声音冲其去了:“你大胆!”
闻斥,王钦若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臣不敢!”
张五林这被这主臣的表现搞迷糊,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有搭理王钦若,老皇帝想了想,又问道:“家里有几口人?”
不敢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的老汉倒也光棍,直接答来:“算上两个儿媳以及未出嫁的小女,一共十一口人!”
倒是寻常之家,老皇帝暗道,又问:“家里几亩地?”
“十亩旱地,五亩果林。”
“这点薄田,产出想来不多,如何供养十一口人?”
“仅靠这点田土,自然不成,还帮忙耕作族田,每季能够分得三成产出,再从山里猎得一些土产,勉强度日。”
“什么是族田,莫非你们还有公共田产不成?”
经其解释,老皇帝很快便明白过来了,所谓的“族田”,不过是九村张姓主家的土地罢了,将其中的情况翻译过来,就是地主与佃户的关系。只不过,这个佃户,还保留有一定的自由,还有属于自己的田产,只不过,照这村中的情形,说不住哪天就没了,这种局面,实在太脆弱了,让人听着便不禁忧心。
“你们家有多少人在籍?”老皇帝又问。
对此,张五林两眼顿时面露警惕,事关切身利益,反应总是最真实的。并且第一次发出了反问,什么意思?
见其状,老皇帝叹道:“看来,你们家十一口人,有不少是未曾上籍的吧!”
“为何要上籍?上籍有何好处?”
“上籍有何好处?这是个好问题!”老皇帝呢喃了句,而后指着张五林,冲刘文涣、刘文济兄弟道:“你们给他说说!”
“是!”
老皇帝吩咐,哪儿敢怠慢,刘文涣上前半步,率先开口:“编户上籍,方是大汉国民,方才享有大汉国民拥有的一切权力,上学、考举、入仕、从军、出行经商务工,你们的土地、财产乃至安全方才受到大汉法律保护,甚至于,你们死后的遗产,你们的子孙若不在户籍,也无法继承……”
刘文涣这番话,也算颇有见地了,帐中所有人都微微点头,以示认可。还是这张五林,听得满脸费解,但凭借本能,回答道:
“我家世代为农,指着这些土地,便能过一生,您所说的那些,与我家无关。我家不读书,不经商,若要出行,至多去周边的草市、墟市,连县城都走不到。
至于官府保护,我等只希望不要再加捐、加税,少些劳役,已然满足了。对了,服劳役、兵役时,怎么不见依户籍来,倒有不少冒名顶替的。
至于家产,我家大郎、二郎都在籍,他们总可以继承吧……”
一番解释,说得刘文涣几乎傻了眼,旋即不忿道:“此一时,彼一时,即便你们自甘堕落,安于务农,就不为子孙后代着想吗?他们若想读书做官呢?”
“里正家的郎君,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也没出一个当官的,哪里轮得到我家?”张五林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谈儿孙,就谈当下!”那副咸鱼的模样,看得刘文涣气急:“若有欺侮你的人,若无官府你当如何?I若有人强霸你们的土地、财产,甚至女儿,又当如何?”
听刘文涣这么说,张五林也有些急了,说道:“除了官府,谁敢欺负我九村人,纵然有,也有阖村老少,有里正为我等做主!就是山贼土匪来了,也给他打回去!”
“若是里正要夺你家的土地,占你的妻女呢?”刘文涣彻底恼了,直接道。
这个问题,倒是勉强镇住了这庄稼汉,但没过一会儿,便听他倔强说来:“倘若如此,官府远在几十里之外,又凭什么保护我等小民?官府还要依靠里正收税、征丁,难道会不站在里正那边?”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听其言,刘文涣有些破防了。
“好了!”这个时候,老皇帝突然出声,打断了堂堂皇孙与一泥腿子的争执,看向一直作沉思状的刘文济,问道:“文济,你一直不作话,在思考什么?”
闻问,刘文济抬头,两眼竟给人一种涣散的感觉,醒了醒神,方才低声说道:“我觉得,此人说得有理!”
“二郎,不要胡说!”老皇帝还没发话,刘文涣就有些受不了,冲刘文济斥道。
刘文济见状,也赶忙向老皇帝请罪。老皇帝看着这个孙子,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颇为伤神地抚了抚额头,良久,方才瞧向张五林:“因官府这两年强行摊派,你家出了多少钱粮?”
“不算其他,钱7贯,新旧小麦1500余斤……”张五林此时,答起,仍不免肉痛之色。
“家资颇丰啊!”
显然,这张家此前还真算是富农了。毕竟还属于自耕农,家里劳力也算充盈。
“去取二十贯钱,给他,放他回去!”老皇帝吩咐了句,而后对张五林道:“二十贯铜钱,十贯算是弥补你家过去两年的损失,十贯算是对你今夜直言的谢礼。
能够理解你在顾忌什么,回家之后,尽可当作今夜无事发生,你什么也没说,今后,安心种你的地吧!”
当二十贯沉甸甸的钱串捧如怀时,张五林犹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离开,一步三回头,但见真的不阻止,回过身来连连叩了几个头,然后千恩万谢地去了。
“刁民……”王钦若心中念道着,余光小心地关注着老皇帝,十分忐忑,今夜这番听闻,换作谁,恐怕都是意难平。要是老皇帝爆发,谁能阻止啊,要是砍了自己怎么办……
不过,出乎意料的,老皇帝显得很平和,甚至连一点愠怒之色都看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皇帝继续问刘文涣兄弟:“对于此村的情况,你们两个,有何感想?”
刘文涣不加思索,道:“村民见识浅陋,刁顽不堪,可怜而又可恨。然与之相比,罗山县这些假借行宫修建,肆意盘剥百姓的贪官恶吏,全部该杀!”
刘文涣杀气腾腾的,听得王钦若直冒冷汗,他本人可也在其中。
这回刘文济没让老皇帝点名,主动说道:“祖父体察民情,竟需用这等手段,方能听到一些实话,见识一些实情。孙儿思之,越觉心塞,治国之难,可见一斑!”
心中默默评价了一番两孙儿的回答,老皇帝淡淡地笑了:“有此体会,倒也不算你们白来!”
“好了,今夜就到这儿!”说着,老皇帝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都下去歇息吧!明日起行,再到下一个村子看看!”
“是!”
事实上,再往下看,又能看到些什么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甚至于,所见所闻,带给老皇帝一种绝望乃至麻木的感觉。
即便老皇帝早就做好的心理准备,没有打算要看到什么太平盛世、光明世界,但真正直面这个曾经让老皇帝无比骄矜的世道,耳闻目睹那些长久被忽视以及麻痹的情况时,老皇帝的心乱了。
如果说起初,老皇帝还因为泰康宫的修建,抱有一种惩罚性乃至赎罪的心理而进行这次私访问。
但当真躬亲走上这么一遭后,他不禁发现,比起泰康宫兴建此事本身,那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是表象,而其中折射出的大汉当下基层的运行规则与秩序,则更令人心惊。
作为大汉帝国的无上至尊,则更有一份愤怒,一份不甘。
愤怒于在皇权触角极限的远端,盛行的却是另外一套不在掌控的体系,更恐怖的是,朝廷对小民的管理,还得仰仗这样一套体系,甚至得将之视为国家统治的重要补充,即便这套体系本身就在侵蚀皇权、破坏治权。
不甘的地方则在于,老皇帝曾经是那么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也曾放言敢教日月换新天,但几十年皇图霸业,反复折腾,回头看来,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若是早个十年,以老皇帝之骄傲,怕是得道心破碎。但如今,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他只是沉默地走完,看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靠近平原,交通没有那么地艰难,与冈外的联系还算频繁,九村实则并没有老皇帝他们见识到的那般闭塞、穷困。等到顺着垄冈,走得越远,走得越深,见识的村落越多,方才发现,九村的情况甚至能用良好来形容。
遭遇是类似,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正面接触交谈,是绝无可能。越往后,越排外,态度越冷淡。不过,像九村那样,村民有组织地动用武力驱逐的情况,再没有发生。
老皇帝当然发觉了这些异样,但没有点破,只是如法炮制,抓人逼问,将这次特殊的私访进行到底。
当缘着垄冈向东四十余里,走到第五个冈村,问到第七名农户时,老皇帝再没兴趣走下去了。后面的民生民情,是一个比一个困苦,那些土豪劣绅,手段一家比一家恶劣,与之相比,九村的石家都可以立一座“贤绅”牌坊了。
南边的垄冈地区走了一圈,北方地平原地区,也没放弃,这一回,老皇帝没有再“嫌弃”了,似乎希望通过平原的“良好”状况,来慰藉一颗饱受冲击的心。
然而,事与愿违。平原地区的整体情况,当然要好一些,但那只是基础条件好,只是小民对剥削的耐受能力更强罢了,但所遇困苦的深重程度却是相当的。
同时,水土条件更为优越的北部平原才是真正大地主扎堆的地方,土地兼并的情况更严重,自耕农更少,人身依附更厉害。
在过去,不要说这种情况,哪怕出现这样的趋势,老皇帝都深恶痛绝,都忍不住发飙。但这一次,老皇帝生生忍下来了。
一直到五月二十四日,老皇帝以公开身份,驾临罗山县城,在县衙中,把所有命官以及流外重要职吏全部召集起来,也不训话,只让所有人做一件事,背孟昶早年所作之《诫谕辞》。
二十四言,九十六字,对大部分官吏来说,并不是太困难。很快就有人背得滚瓜烂熟,但仍未结束,还被老皇帝逼着诵念,如此达一天一夜。据闻,从早至夜,夜尽天命,罗山县衙,尽是诵《诫谕辞》声,隔巷犹闻。
一直到所有人饥肠辘辘,大部分人已经机械性地复读时,老皇帝终于出现了,没有过于啰嗦,只是简单而严肃地把孟昶的故事提了一遍,并得出一个结论,当孟昶忘记他亲自创作的《诫谕辞》时,就注定了孟蜀的败落与灭亡。
当老皇帝离开之后,在场的罗山县官吏,无不震惧,冷汗迭出。
罗山北城头,站在土制的城垣边,摸着坚硬地女墙,老皇帝抬首北望。夜幕之下,背后是小城内的点点灯火,北边,是一片墨色的原野,林木森森,竟能隐约感受到淮水东奔的声音,应该是错觉,毕竟淮水难平,县城的选址,与河岸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王钦若!”眼神一阵恍惚过后,老皇帝轻轻地唤了声侍从在身边的王钦若。
“臣在!”王钦若恭敬应道。
虽然职位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但王钦若心知,不管是自己的人生还是仕途,都已经产生了一种翻天覆地般变化。
过去的一段时间的陪王伴驾,让王钦若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得到了一种升华,如今,其一举一动,都更像是一个御前近臣,而不再是个出身“寒微”的乡巴佬。此人在这方面的适应能力,显然很强,就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这罗山县,朕就交给你了!这个罗山知县,就由你来做!”老皇帝说道。
王钦若闻言微讷,心中泛起涟漪,但面上,却做出为难的表情。见状,老皇帝问道:“怎么,嫌官小了?”
“微臣怎敢?”王钦若连忙表示道:“蒙陛下简拔,臣感激涕零。只是,臣本位卑职低,跃升提拔,恐人心不服,惹人非议!”
听其言,老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语气冷淡地说道:“这是你说的话吗?你王钦若是畏惧非议的人?老实人,能做出那些小动作?”
连续几问,让王钦若面色剧变,不由躬下身,深深地埋下头,战栗道:“臣惶恐!”
老皇帝的面色显得很淡漠,语气更是四平八稳,道:“求上进,有为者自为,无可厚非。朕不管你之前是抱有什么目的,朕只看将来。
罗山民生民情,不容乐观,亟待改变,把你放在罗山县,是要看你表现的!
本县的问题,巡视前后,你也都见识到了。朕给你两年,两年之内,罗山大治,你升任,主政申州,反之,回家读书耕田吧!
还有,朕要的大治,是根治,你可明白?”
稍加思索,王钦若再度拜倒,极其郑重地应道:“臣奉诏,必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期!”
“你退下吧!”交待完,老皇帝冲王钦若挥挥手,继续张望着城外只泛着零星灯火的夏夜。
走下城头的王钦若,依旧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一直回到他的家宅,终于绷不住了,脸上抑制不住兴奋,把袖子塞入嘴中,疯狂地笑着,脸胀得通红也不管。
良久,方才平静下来,一双深沉的眼睛,却更显明亮。
到此刻,方才意味着,他真正赌对了,成功了!一个七品知县,自然不是王钦若的追求,但是,有此履历,却可省下他十年的时间,甚至更多。对于一个醉心仕途的人来说,十年的时间,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倘若,能在三十出头,就能做到中州主官的位置,那么完全可以用未来可期来形容。这个年纪,这个职级,一点都不比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的权贵差。
因此,对于老皇帝最后的威胁,王钦若没有一丝一毫被吓住,相反,满心的决绝。
在此时的王钦若眼里,没有半点怯懦与退却,只有勇往直前,谁若挡着他进步的仕途,那便毫不留情地毁灭。
对于这方面,王钦若也已经有所筹谋,简单地将罗山县拨乱反正,废弃那些苛捐杂税,恢复平静,那不是本事。而老皇帝真正在意的东西,王钦若也领会到了。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活跃迸发的,是一个又一个炮制境内豪强,尤其是那些土豪劣绅的办法。
地方宗族豪强治理之困难,是要从长期来看的,若只在其中某一个节点,莫说一些村野小土豪,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勋贵皇亲,也扛不住来自强权的暴力打击,只是看当权者,愿不愿付诸行动。
至少此时的王钦若,其志坚定,无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