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夫娶了小姨妹
巧去的逝去对潘永安夫妇打击很大。她性情柔弱,最听话,俗语说:“爷娘疼的温驯儿”,在三个儿女中,两位老人最喜欢的是她。
合卺当晚,义成对巧云说:“表妹,我们差点不能在一起的啊!”随后,尽情地向新娘倾诉此前自己受到的冷落和委屈,以及奋力拼搏的历程,指望受到巧云称赞,且为之感动。岂料,新娘子嘴一撇,嗔道:“你这是怨怪我爹吗?告诉你,他是考验你,也是激励你!没有他‘冷落’,你会发愤,会有作为,会有今天?”新郎一时为之语塞,见丈夫发窘,新娘柔声抚慰道:“尽管你误会我爹,我还是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今后我会好好报答你,服侍你,夫唱妇随。你不是老惦记回乡下吗,莫看我从小生长在城里,到农村种田也吃得了苦的,至少肯学……”听到这番表白,义成赶紧打断:“不,不,不,我娶你不是让你跟我受苦的!现在不打算马上回乡下了,再做几年,攒足置房买田的钱再说。”
接下来,两人互诉衷曲,说到情深处竟喜极而泣,最后立下山盟海誓。这一夜的对话不仅加深小俩口恩爱,更重要的义意在于,王义成立下新志向,要在汉正街大展鸿图。
巧云说到做到,结婚的第三天便脱掉嫁衣操持家务,好让丈夫全心做生意。婚前,潘家烧火弄饭洗洗涮涮全靠她,彩云是横草不拈直草不拿的,真让她搭个手,反而添乱。家骥的堂客丁淑贤是广州人,属洋派,更不会做什么,何况不住后湖,巧云担心母亲受累,将两家家务全包了。生下儿子厚德,她越发忙得连轴转。不知道的人,谁会认为是一个著名拆货店的老板娘啊!这样一根顶梁柱倒下,怎能不叫人伤心呢?
悲伤过度,明月首先跨了,神智恍忽,丢三落四,前言不搭后语,踉踉跄跄四处乱窜,几次差点找不回家。潘永安背地里说妻子脑筋急坏了,即汉正街人俗称的“恍忽病”,比神经病略轻。实则,就是现在西医认定的:“老年痴呆症”。他叮嘱彩云时刻注意母亲,不要让她乱跑,以免出事。不料,担心什么出什么。
阳历三月初,农历还是二月,春寒料峭,后湖结着薄冰。刚吃过午饭,潘家骥夫妇回来告诉妹子:“快去看啊,大江里来了一只洋船啊!”彩云常听人讲起二十年前龙王庙到洋船,汉正街人潮水般涌向江边瞅稀奇的盛况。哥哥嫂嫂一咋呼,哪里坐得住,高兴得跳起来,将他俩一拉,央求道:“快带我去!快带我去!”临走,她没忘记再三嘱咐母亲,莫出门,看好厚德。为保险起见,还将小院门楼的门儿上了锁。
到江边,早已人山人海,许多小贩不失时机摆开水果、花生、瓜子、麻花、馓子、糯米饧糖等零食叫卖,人们穿进穿出,喜笑颜开,像过年节一般热闹。彩云挤进密不透风的“人墙”,果然瞅见一只带烟囱的尖头铁皮洋船乘风破浪,掀起的浪潮把小木船颠簸得如同摇窝晃**。黄土堤坝上观众全打起惊张:“嗬哟!”。站在船头的洋人,高鼻凹眼,乐得哈哈大笑。彩云唯恐哥哥嫂嫂没瞅清,转过头用手向两人指示:“瞧,他们长的黄头发呢,哟,还有长白头发的,只怕七八十岁了!”“嘿,洋人也瞄我们这边,在指指点点呢!”……
等她大饱眼福,满足了好奇心,回到家,发现门楼有扇门下了,锁固然在,门却歪在一边。姑娘慌忙跑进屋,厚德睡在**,母亲不见了。为防再出过错,她锁上屋门,到后湖边四处问,四处找,寻问半晌,无人知道老人踪影。她转到堤街要哥哥一同寻觅,上堤时,有个邻居告诉她,好像看见她母亲去了汉正街,心里方始稍稍安定。
堤街洋货行的潘家两口子一听老母走失,傻了眼。家骥先是埋怨地看妹子一眼,又直打自己脑袋:“咳,不该喊你看洋船的!”说着,关上店,一家三口前往汉正街,准备叫上义成,又报告父亲,仔细搜寻搜寻。不想,沿袁公堤走到同安坊左近,看见一汪小池塘边围着好多人,走近一瞧,母亲浑身湿透了,蹲在人群中间瑟瑟发抖……三人同时惊叫了:“妈,您家这是怎么啦?!”有知情者告诉他们:这老人走路晃晃悠悠,走着,走着,就倒到塘里了,幸亏大伙齐力救了起来!只是,老人说不清住在哪里,无法护送……
最初的汉口,其实只有汉正街、黄陂街、花楼街三块高坡,到处是水洼。虽说后来人们与水争地,填土盖屋。乾隆四年,汉正街又铺设麻条石,形成颇为壮观的街市,随处仍是水洼湖塘。譬如,现在江汉一桥附近的汉正街有条里弄叫淮盐巷,当年监销淮盐的淮盐总局就设在这里,别看如今房屋密匝匝像蜂窝,车水马龙,那时,淮盐总局门前竟可以停泊船只!巷子与巷子之间,常常隔着池塘呢!往往行人不注意便跌入水中,隔不多久有小孩淹死,比较而言,潘家这次出差错还不算太大。但是,老人一惊一冻,生起重病。彩云悔恨得直掴自己脸儿,做母亲的伸出枯瘦手臂拦阻:“我不要紧,我是找你的,你没……没什么,就……就好……”说着,晕厥过去……潘永安医术再高明,亦是回天无力。没捱过端阳节,彩云的妈妈溘然长逝。
这件事给义成剌激很大,岳母驾鹤西归的第二天,他雇人运土将惹祸的水塘填平了,盖起一座财神庙,财神庙越过袁公堤看,正对他家门楼,以至后来他发大财,风水先生说,正因为这庙盖得好,带来财运。一切办下来,算一算,竟然花费工钱近百两银子。他发誓,生意做大了,要将汉正街周边所有湖泊池塘填平,不让再产生溺水的悲剧。事情并没有完,潘永安悼念亡妻夜夜失眠,难以坐堂应诊了。义成请他回家歇起,贻养天年,大夫精神自此彻底垮了。医生病了无药治。中秋过后,已然奄奄一息,临终前,老人拉着义成手儿嘱托:“我只挂念彩云,你要好好照应她啊!”
实际上,彩云并非像潘大夫担心的那样,永远长不大,痛失双亲后,几乎一夜成熟起来,她从前不伸手或不会的家务活,上手即干得有模有样。对姨侄厚德吁寒问暖,无微不至。陪他到后湖边放风筝,带他到街上买玩具,教他将索线系成圆圈,两手撑起“翻叉”,告诉他抽陀罗、踢毽子、滚铁环、跳房子……每天还教他认字背唐诗,讲各种好听的故事他听。晚来搂着哄着他睡觉。让厚德心里暖暖地,有天竟对爸爸说,小姨像我妈一样哟!
姐夫回来,彩云也把他侍候得美美地,原来有时巧云见他忙着算账,帮他脱了布袜,拉了双脚放在盆里给他搓。彩云自然不便这般亲密无间,但其他方面,几乎同巧云无有两样。义成心里又感激又欣慰又惆怅,十分过意不去,常买些新奇女子用品表示表示。
从阴历年底到第二年开春,对于忙碌一年的中国人来说,是最隆重最喜庆最祥和的日子。在汉正街,自腊月二十三开始,过小年、办年货、开油锅、贴门神、贴对联、敬天地、敬司命菩萨、敬祖宗、吃团年饭、除夕守岁、初一到初六相互拜年,一早一晚放鞭炮,一直闹到正月十五玩灯……其间,还有许多不可触犯的禁忌,譬如,老人才过世,贴白对联,满三年则换黄对联,嗣后,才能像别人家贴红对联。这一切做来该是何其琐碎繁重而又一点疏忽不得啊!不想,娇生惯养的彩云有条不紊地全办齐办对办好了。
除夕是万家团聚的时刻。义成歇了生意,帮小姨子准备一应事儿。潘家骥已带着妻子和三岁女儿甜甜搬回老宅陪着小妹居住。潘大夫做这院落时,想必意在四世同堂,正中是明三暗五,左右各有独立的三开间、粉墙黛瓦青砖房屋。家骥三口子住左边,彩云带姨侄住正中,右边三间屋则空起。下午,祭拜双亲,丁淑贤瞧圆形食盒里尽是瓜子、花生、酥糖、杂糖、姜糖、寸金、桔饼、核桃仁、云片糕之类,问:“为什么不买点洋冰糖?”彩云笑答:“那是平常的零食。这是传统茶点,连葵瓜子我也不要的,过年就要有过年的味!”义成朝舅母娘一笑,家骥也赞许地点点头。
团年菜肴具有地道湖北风味。居中是条烩了黄花木耳红萝卜片的全鱼,四碗汤:排骨煨藕、鸡子粉条汤、牛肉煨萝卜、鸭子海带汤,又有猪肉元子、牛肉元子、鱼元子、豆腐元子、珍珠元子;烘鱼、腊肉自是少不得的。其余或红烧或清蒸或煮或滑,只有两样素菜:什锦菜和清炒红菜薹。碗筷碟儿酒杯已摆好,连甜甜和小厚德面前也有酒杯,丁淑贤以为给公婆姑子烧过纸钱,马上开饭。彩云正给三只空酒杯斟酒,见嫂子要拿筷子,以手示意拦阻了。斟好酒,她慎重其事地轻声地叨念道:“爹,妈,姐,我们一道吃团年饭吧!”声音里透着一股神圣庄重,让所有人神情顿时肃穆起来。大伙静默有顷,彩云才说:“好吧,我们同爹妈姐姐一起吃吧!”几个人这才嘻嘻哈哈拿筷子,端杯子,互相致以祝福。家骥还给厚德灌酒,把小家伙辣得伸起舌头连连哈气,气氛热烈祥和而温馨……
然而,想到两年内失去三位亲人,家骥心里怅怅地,尤其见义成屋里屋外两头跑,为他着急,几次建议找个贤内助,妹夫总是摇头。
这天,瞧两个孩子到院子里放鞭,舅兄将旧话重提,义成回答:“如果又遇上个什么‘二姑’,只怕把我同厚德一起害了呢!”
彩云抢白道:“既然晓得何家人歹毒,你为什么还给何老四银子呢!”
“他和他姐姐、哥哥不同……”
“我看主要还是念在姓何的婆娘份上吧?”
这时,丁淑贤叽哩咕噜说了句英语,义成和彩云都不懂,疑惑地望着家骥。他不肯告诉,只说:“明天你们给我拜年再讲吧,正月初一尽讲好话嘛!”
远远近近传来放鞭炮的_炸响,幽微的火药香从四面飘来,燃得旺旺的火盆升腾起绵绵融融的温暖,整个屋子弥漫喜庆的令人心痒痒的充怀希望的气氛。
家骥将院子里玩耍的两个孩子喊进屋玩掷骰子,四个大人故意输给他们几十文铜钱,算是守岁。忙了几天,实在太累,见孩子们打哈欠,他让老婆拉上女儿去隔壁睡了,临走,意味深长地对妹子说:“明天早点起来给我和嫂子拜年,就告诉你们!”彩云似乎猜出什么话,红起脸菀尔一笑:“不是好话当心我揪鼻子啊!”说着,牵起厚德去后房睡了,等到小家伙睡着,她悄悄地在他枕头下塞上上串铜钱……
这夜,义成就在右边屋子休息。
清早,厚德被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恭喜发财”的拜年声惊醒时,首先把手伸到枕头下捞摸,当感觉到长长一串铜钱时,他笑了,摇着彩云肩膀:“小姨,谢谢了,恭喜发财啊!”彩云其实醒着,一咕噜就坐起,穿好衣服,没系好扣子就张罗给侄儿穿新衣,戴新帽,蹬新鞋,而后边漱洗,边对右边屋子喊姐夫:“该起床了,给哥哥嫂子拜年啊!”
三个人收拾停当,看看家骥的门还关起,彩云教姨侄呼喊:“开财门呐,还在挖窖?”汉口人称阴历年初仍在梦中者为挖窖,即挖金窖、银窖,在寻宝,也是吉利话。
喊了好一会,丁淑贤才打开门。彩云打趣道:“挖了好多金银宝贝吧?才起来!”
洋派广东人笑道:“快进来得元宝!”所谓得元宝就是喝莲子红枣煮的茶水,只有拜年才能品尝到呢。但是,接下来待客的饭菜全是买的现成熟食,她不会打理嘛。
席间,彩云问哥哥:“你今天该讲讲,嫂子昨天叽哩咕噜的什么?”
家骥笑笑,翻译道:“别的女人不可靠,彩云应当可靠嘛!”义成听到这话,脸如泼血,嗫嚅着:“你们成天同外国人混,未免学得太开通了吧!”说毕,讨好地笑着对姨妹说:“他们胡说八道,可不能怪上我啊!”这姐夫素日怵着快嘴快舌的姨妹。不料,彩云逼上前,质问道:“未必我还配不上你?”这话问得义成瞠目结舌,其实,他早喜欢泼辣精明的小姨子,只是当亲妹子喜欢,慌乱之际,鬼使神差地回答道:“不,不,我是担心你不乐意啊!”家骥两口子拍着巴掌笑道:“这事成了啊!”彩云撩撩短辫儿也笑了:“成就成,谁还怕什么?”临了,找上一句:“我是可怜厚德,不是哪个看中你,知不知道!”
厚德高兴地叫起来:“小姨,小姨,你当我妈妈可好啦!”甜甜筷子一放,笑了:“我举双手赞成啊!”家骥问妹夫:“看,孩子们都巴不得呢!老爷子临终要你好好照应小妹,这该是最好的照应啊!”义成顺水推舟:“舅舅在时,由舅舅作主。舅舅不在,自然听表哥的!”
就这样,姐夫娶了小姨妹,义成总算又有个完整的家庭。
结婚后,彩云不但忙家务,以当然内老板身份常到几个店铺转转。没多久,管事的、账房先生、店伙计、学徒看出这女子不像老板性情温厚,处事平和,更不像她姐姐是个阿弥陀佛,百事不问,笑口常开。她眼睛尖,心窍灵,脑子活络,动作麻利,说到做到,放得下脸面。有个尖刻的店员被她说了两句,背后恨恨地讽刺:“一个填房,这样摆谱!”填房,就是男人死了结发妻子的续弦,并非小老婆。然而,汉正街人同样予以蔑视。这话七传八传,传到彩云耳朵里,她笑笑:“我填我姐的空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一门心事学做生意,好帮义成一手。本来,常听丈夫咕叨生意,心里已有个八八九,遛遛达达,掂掂量量,很快熟悉业务了。一天晚上打烊了,她让丈夫将所有店员叫到总号议事,对大伙说:“本来店铺里规矩早定下了,也很完备。见不见效,主要看我们做不做。我不一条条?嗦,希望大家按章办事就行。今天我只说一件事,张满仓哪像学徒?比柜台上掌柜架子还扎得大呢!那只好辞退了!”这话一说,所有人惊诧不止,连义成也愣住。
张满仓是姐姐义霞的儿子,嫡亲舅侄。张守田见内弟下汉口发迹了,也想让孩子谋个出路,几次到汉正街求义成安排满仓学生意。还叮嘱莫让儿子受委屈。
义成知道,当学徒不是那么容易的。学徒三年没薪水,只几十文零用钱。第一年上不了台面,清早起床,先给掌柜师傅倒夜壶,打洗脸水,然后,到铺面扫地,抹柜台,下门,打烊时,又将一扇扇沉重条形拼门往带凹槽的门坎里嵌上……尽打杂,做苦活脏活累活,吃饭还不能上桌,站在一旁给人添饭。大伙吃完,就着残菜剩饭填填写肚子,听得呼唤又得赶紧放下碗干事儿……满仓在乡下被爷爷奶奶爹妈娇宠惯了,能受这等“夹磨”?
义成思摸,按说,亲戚六眷不便在自家铺子里学徒,怕的是坏规矩,最终又得罪人。但是,这家伙随到哪家去,要不多久,肯定“两个山字一摞――请出”,只好安排来拆货店。应该说,开始满仓谨记舅舅叮咛,比较老实。但是,有青年店员恶作剧,使坏,对他讲:“外甥是条狗,吃了就走!”还解释,这条俗谚的意思是,在舅舅家,外甥可以放肆地连吃带拿,大闹天空的。经这一怂恿,少不更事的乡下青年,管束不住自己了。一切店规在他眼里形同虚设。大家碍着老板面子,睁只眼,闭只眼。不料,一次开饭,彩云突然撞进门,瞅满仓大剌剌坐在桌上胡吃海喝,立马沉下脸。满仓赶快站起趔到一边,红着脸招呼:“舅妈来了。”彩云不理茬,质问道:“谁要你上桌的?给我把碗放下!”虽说满仓当即放了碗,站立一旁侍候掌柜、账房一干人吃饭……。彩云认定这苗头里还隐藏更多问题,趁满仓去厨房吃饭,她详详细细询问满仓平素表现。大伙不敢瞒,说出他好多随便的事儿。尤以怂恿满仓的青年店员的检举最教内老板恼怒,所以,晚上把他“掉了饭票子”,辞退了。
义成不好当场否定妻子的决断,回家时,才说:“你该事先同我商量一下的。再说,即使不是亲戚,这样处理也太严厉了呢!”听丈夫有埋怨意味,彩云冷冷一笑:“严厉?我这样算是客气的了!你还不知道吧?他敢‘打夹账’拿钱去新安会馆后面逛宋家墩!”
这回答,教义成一震。他早听说,从龙家巷、义和轩巷、青莲巷、余庆里到南城公所,一路尽是妓院,官娼、私娼比沿途的寺庙观庵还密匝。每至傍晚,常会看见头戴瓜皮帽,身穿滚边黑缎子马褂的男人驮个女子匆忙小跑着。这是妓院乌龟驮婊子“应局”。乌龟两手翻转驮住婊子双膝,婊子小腿向后跷起,乌龟小跑时,婊子一双三寸金莲在乌龟背后左右晃**,煞是滑稽好笑。另有游手好闲者在街头逛去逛来,察言观色,而后,踅拢耳语,声称可以帮忙找漂亮姑娘同你玩玩,这行当叫作:“打枪”。但宋家墩最为低下,那里是“歪妓”聚集地方,成排地站在街头巷尾拉客,俗称“站街”,花上几十文便可买半宵快活。
卖货落钱,这般胡作非为!汉正街规矩,学徒期间即使用自家钱去**,也该“掉饭票子”!车船装不完烟花债。怕的就是被婊子迷昏头,为筹钱打上店铺主意呢!
见丈夫沉重地点点头,彩云吁口气,换个轻松话题:“听嫂子讲,外国人喜欢吃肥腊肠,所以,得喝浓茶消化。你不是说叶老板老想同我们联手做生意,我看他的茶叶山西人成车地买走往俄国运,俏着呢!我们也试试茶叶买卖吧?”
“茶叶没盘过。隔年就成陈货,堆头又大,我顾虑不好弄……”
“咳,什么不是学会的。你原来从麻城来,会什么?再说我,一两年不也上路了!我看叶老板是个至诚忠厚君子,同他联手,不会外你的吧!”
这时,潘家骥从隔壁走过来,显然刚才他俩的话全听见了,说:“人家外国人主要用砖茶,发过酵,加工压成饼,堆头不大。再说彩云说得对,叶老板可以信任的。”
兄妹俩的话终于让义成下定决心:“行,等机会吧!•”
事情凑巧,没多久,有位昆明客商运来两船普洱砖茶沿街找买家。好多人见他货多,七七八八说上一大堆话,想压价。义成在叶老板那里讨得消息,价格适中,并不算贵,就一口吞了。也该他有财运,只两天,全被山西人买走了。再则,经过彩云整顿,店风焕然一新,大伙干劲忒高,买卖兴旺。高兴得义成只是恭维妻子:“你真是尊财神菩萨啊,自同你结婚,生意越来越好了!要再给我多生两个儿子,就是财丁两旺了!”
“你就不担心我生了自己儿子,虐待厚德?”
“那哪会,就算厚德不是你姐生的,你也做不出那些事!”
“这样我就生啊,告诉你,我早有啦!”
“太好了,太好了!选个黄道吉日到观音阁出方……”
“出方”的习俗源于先秦以前“迎四方气于郊”的祭祀。旧时,正月初一后,人们到富贵人家拜年,讨个吉祥;或者,到寺庙求神赐福。按义成现在地位,自然不必去什么富贵之家讨吉祥,应去寺庙祈求神灵了。汉正街的人出方多到武圣庙附近,袁公堤外的大观音阁烧香拜佛。
大观音阁有段不寻常来历。汉正街虽说是个发财的黄金宝地,有两大灾害困扰人们,一是涨水,一是火灾。因为大街是由一片荒滩发展而成,初始,四乡八省的客商不过往来做做生意,并无安居乐业的打算,多半搭盖竹木房屋栖身堆货,房屋一座连一座,稍有不慎,极易引发回禄之灾。唯独有个四川木材商总是不遭火险。人们发现,他屋里供有一尊黄铜观士音菩萨。四川商人临回家时,大伙争着请这尊神灵供奉在自己住处。四川商人干脆将菩萨赠给大伙。于是,人们在四川商人住址盖起一座大观音阁。
大观音阁重檐飞角,金碧辉煌,门上扁额写有“觉悟群生”四个瘦劲有力的大字,据传,为雍正年间,汉口九岁神童曾?所书,阁内观音大士佛像高一丈六尺,妙相庄严,无比神圣。阁前有片不小池塘,池底,观音大士镇有一条恶龙,使之不能肆虐,保得四方平安。这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长年累月,香火极盛。
义成一家三口来到大观音阁时,双人抬的轻便轿子塞满阁前狭窄石板路,还有四人抬红顶蓝呢官轿摆放路口。人头攒动,尽是烧香的妇女,粉红翠绿,罗裙飘舞,环佩叮当,香气袭人。男人较少,多半为陪新婚燕尔的娇妻而来,祈求早生贵子的。阁顶缭绕着祥云般烟霭,当是阁内燃烧的香烛郁结形成。性急的人就在阁前池塘边插了香烛点燃,而后放鞭作揖,念念有词地许下心愿。走时,自我安慰道:“心尽到了,菩萨会保佑的!”
义成彩云自然不肯这样马虎,随着人流,一步步往里捱,直到进入大殿,烧了香,磕了头,许下菩萨保佑财丁两旺的宏愿,给香案前的功德箱里丢进许多银元,才挤挤撞撞捱出殿门。出门时,三个人熏得泪流满面,却是心满意足,满心慰藉。而后,到对面小馆子一人叫上碗大肉面。刚动筷子,有个年轻人走近前,恭恭敬敬地招呼:“舅舅、舅妈来进香了!”彩云一看,竟是满仓。
那天彩云将舅侄辞掉,义成心里毕竟不忍,把满仓叫到一边狠狠训斥一顿,而后给上十两银子,带到堤街大观音阁斜对面的馆子,让他同人合伙卖小吃。满仓本来不傻,经过一次惨痛教训,打起精神干活。瞧这里小店很多,竞争激烈,想到麻城风味大肉面,以四块长三寸、宽一寸的卤肉片作浇头,下手捍面条,在乡下是很受欢迎的,于是,他试着做了卖。不想,兴开了,凡是烧香的人,都要来吃上一碗。有人还这样写诗赞颂:
大观音阁烧罢香,便吃对面肉面汤。
彩云见满仓改过自新,干得不错,也高兴,说:“莫看我比你还小一岁。人小辈份大,官小衙门大。我那么处治你,既是为整肃店铺,也是给你一个教训。现在不是上路了?”满仓摸着表弟的头难为情地笑着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