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火中涅盘是快事

清朝政府所谓“铁路国有”化,其实是将老百姓集资修路的钱尽入囊中,用兑现遥遥无期、形同废纸的“股票”蒙哄人们。这种巧立名目搜括民财的无耻行径,激起湖南、湖北、广东、四川四省人民奋起反抗。四川受害最深,修路款项很多是农民、力夫、小商小贩集资的钱,这样一道命令,大伙血汗钱化为乌有,谁能忍受?四川成立“保路同志会”,发起“保路运动”,声势浩大,波及60余个县城,计一千多万人卷入。腐朽的满清政府不反省自己贪婪愚蠢的行为,却四处缉拿请愿上书的“保路同志会”领导成员,又妄加谋逆“造反”罪名,调湖北新军入川“实力弹压”。此前,湖南因闹饥荒,饥民滋事,社会哄传湖南被革命党占有,风声鹤唳、惊惶失措的清庭调湖北部分新军入湘镇压,两次调兵,湖北空虚,革命党人刘复基等加紧策划起义。

这天,王厚华同熊秉坤假装到武昌城内闲逛,实则去义成武昌分号弄钱买枪械火药举事。分号设在总督衙门隔壁,肖管事病逝,由其儿子管理,厚华想向小肖拿几千两银子。

为筹措革命经费,孙武、邓玉麟等人将衣服用具典干当尽,有人提出到蕲春庙里盗金菩萨,有人提出捉绿毛乌龟卖钱,湖南人邹永成甚至把麻药拌入婶婶早餐里,企图麻醉婶婶盗取金银首饰资助革命。岂知,没进门,听见婶婶谈笑自若,才晓得麻药失效。

后来,总算找日本留学归国的共进会员、襄阳人刘仲文弄了一些银子,手段也不地道:仲文回国后,父亲不准随意与外人来往,使他心情十分悒郁。后来,他父亲听说朝庭要从留学生中选取人材,予以翰林、进士、举人头衔,让他进京考试。仲文要求多给点钱,万一不中,可以捐个道员。于是,父亲给他五千两银子带上。来到武汉,刘仲文在武昌雄楚楼与共进会成员同屋,以便商榷革命方略。大伙听说他带有巨款,想劝他捐助革命,不知如何开口。有人使个美人计,介绍一位叫李贞清的广东女人给他。仲文见她美貌,准备花钱娶为外室,没即刻将钱捐助革命。有天,革命党聚集孙武住处商量找仲文开口要钱。湖北鄂城人彭楚藩是宪兵什长,说:“大家莫担心,我有办法让他出血。”

第二天,彭楚藩身穿宪兵制服,找刘仲文谈话,出示他所写“革命计划”,说:“这是你的手迹吧?现在新军运动成熟,只差发动资金,听说你携带巨款准备北上捐官,我想,你拿出部分银子资助革命,意义不比捐道员大得多?如果你不捐款,我以宪兵资格检举揭发,你连脑袋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当官。你掂量一下吧!”仲文恼火地说:“捐官是我父亲意思,我对同志们谈过,你老兄难道怀疑我革命意志么?要我出钱就明说,何必指东说西呀!”彭楚藩挽一句:“刚才开玩笑的,莫见怪!我也不要多的,五千元钱吧。”

但刘仲文最终将银子悉数捐给革命了……这故事让厚华十分感慨:“唉,为筹措革命经费,大伙真挖空心思了。要我小莲妈妈在,这些钱哪成问题啊!”

熊秉坤仿佛堵住他推诿:“你老爹也能给我们助一臂之力的。”

“他愤恨清朝腐败,不反对革命。前两次我在铺子里拿银子帮助同志们,他知道后,并没多加责怪,还笑我接小莲妈妈的代。只是,大明大白要他资助革命,还说不准呢。”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来到义成分号,因为四处倡言革命,人心惶惶,铺面生意清淡。小肖见厚华来了,赶紧请安,又亲自给两人沏茶。听说这次要几千两银子,小肖抱歉一笑,说:“三少爷,你看看,店铺里顾客都没两个,哪卖得那么多钱?”

“前两次我拿钱,老爷说了什么没有?”厚华边翻账簿边问。

“老爷看过账,只说‘知道了’,既没责怪我,也没责怪少爷。但是,临走嘱咐一句,以后凡是上千两银子,要先征得他同意才行……”

“所以,今天我开口数目超过千两,你就说没卖出钱了?”

“不是,不是。三少爷,我是支持你的啊!因为最近风声紧,说要造反了,瑞徵晚上都不敢住衙门,去楚同兵舰睡觉呢,谁还敢多进货?呶,这批蜡烛本来是个四川人订的,他打电报说暂时不要了。如果卖了这堆蜡烛嘛,至少也有三千块钱呢!”

瞧账本上的确没卖多少货,小肖话说得恳切,厚华将柜上现钱和两张银票统统拢起也不过几百之数,只得将就拿走。回营路上,厚华很不开心,说:“我向同志们保证过,至少弄上一千两银子的,这怎么交差呢!”熊秉坤安慰道:“你已尽力了嘛。”但厚华未释怀,浑身摸索着,仿佛要将每个铜钱聚集了上交。忽然,他笑起来:“有了,这宝贝总可典当个千儿八百的呢。”熊秉坤见他取下颈脖挂的白莲花,慌忙劝阻:“这可使不得,这是你小莲妈妈留给你的护身吉祥物啊!”厚华慷慨激昂地说道:“中华不兴,身体有什么可以保护的?即使保护住身体,只算行尸走肉,又有什么用啊!”熊秉坤感动得热泪盈眶,点点头,说:“是的,中华民族被满清狗朝庭的专制折腾得快要亡种亡国了。自倡导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抛头胪,洒热血,想想牺牲的同志,我们哪能顾惜自身安危?”

说话间,厚华瞅见路旁有家典当铺,二话不说,进门将玉器递上高高柜台。掌柜的第一眼看到白莲花,眼睛不由一亮;拿放大镜瞅半天,才开腔:“兵爷,你准备当多少钱哪?”

“这可是和阗极品,五百两银子该值吧?”厚华其实不懂行,只是漫天要价。

听回答,掌柜心里一喜,笑了,忽地,他取了眼镜,凑近柜台仔细打量打量面前年轻人,不由惊叫道:“你不是义成商号厚华三少爷么?是了,是了,我认出了,那年正月初一去后湖拜年,我见过你。尤其是这白莲花,别家哪会有!”说着,翻开柜台侧边台板,请厚华两人进账房喝茶细谈。

掌柜姓詹,黄岗人,原在汉正街开典当行,光绪二十一年一场大火烧得他倾家**产,亏得王义成在同乡会募集资金借贷于他重新创业。他思摸武昌系省府所在处,大官多,八旗纨绔子弟多,往往将祖上珍贵文物拿出典当挥霍,所以迁到这里经营。詹老板感恩戴德,每年必到后湖给义成拜年,故而,对王家情况熟悉。

“詹老板既对我家了解,该懂得这白玉儿能值五百两银子吧?”

“大当家的我虽没福气见到,她的故事还是熟知的。岂止五百两?价值连城啊!”

“那就请给我典当了吧,我们等钱急用呢。”

“白莲花不敢收,银票我还是照给。只请三少爷写张笔据就行了。”

就这样,厚华终于凑足一千两银子。回营时,高兴得请熊秉坤吃了碗牛杂碎。

正当武汉三镇各革命党紧锣密鼓策划起义,孙武等人在英租界宝善里14号配制炸药,准备从武昌某帽店楼上抛入总督府炸死瑞徵,不慎引爆炸弹,秘密全部暴露。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被捕,就义于督署衙门前。瑞徵下令戒严,学生不许出校门,士兵不给枪弹,枪械弹药全收藏在楚望台军械局内。形势陡然紧张。

1911年10月10日,苦雨凄风,整天不停,天公好像为彭刘杨三烈士致哀。晚上,风雨俱收,一轮明月高悬,万籁俱寂。紫阳湖边工程第八营内,熊秉坤、金兆龙、王厚华几个共进会员焦躁不安,他们原定与凤凰山外的辎重营这夜同时起义,顾虑没有子弹,难以如期举行。然而,眼前形势不能再拖,一则总督府和各府县加强警戒,逐营搜索革命党,绝不能坐以待毙,二则恐怕时间延误,人心涣散。好在,金兆龙从同志们手里搜集了二十粒子弹,熊秉坤说:“有二十发足够了!”这当口,排长陶启胜进营房点名就寝,瞧熊秉坤、金兆龙、王厚华等人没上床,而是抱着枪假装打瞌睡,走到厚华面前质问:“你们几个不睡觉,抱着枪干什么,想造反吗?”厚华辩驳道:“我哪点像造反?你凭什么血口喷人!”陶启胜冷笑一声:“谁不知道你是白莲教的种?凭这点你就会造反!”金兆龙厉声骂道:“好个满清忠实走狗!你说造反就造反,爷爷今夜就反了!”只这一声,厚华一脚踹倒陶启胜,熊秉坤随即扣动扳机,一枪将陶启胜击毙。就这样,工程营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

工程营枪响,首先响应的是邻近的陆军测绘学堂学生,与熊秉坤等人汇合向楚望台进发。接着,第29标排长蔡济民带数十人赶来,第30标张鹏程、杨选青,第41标阙龙、郑继周、王世龙等也陆续带来好多革命党人,一时,楚望台成为革命党大本营。大伙撬开弹药库库门,从楚望台夺得军火枪械,进军城内督署衙门。

督署衙门挨近文昌门,右靠城墙,左边是街道,后面有高大围墙作屏障,不易接近。蔡济民组织王厚华等四十名敢死队从前门进攻。但是,街道狭窄,兵力施展不开,而督署衙门卫兵以辕门作掩护,用机枪朝革命党人狂射,火力猛烈。蔡济民率领大伙乘机枪换子弹之际往前冲,机枪一响又退回。几进几退,相持不下。郑继周、阙龙带人从东辕门左侧进攻,阙龙负伤。王世龙、杨选青放火烧督署衙门前钟鼓楼,因围墙高厚,火烧不进去,王世龙却被机枪射杀。张鹏程带王厚华、马云卿攻进王府门口,遭受清兵袭击,马云卿受伤。厚华急忙背起马云卿撤退,清兵追上前,想抓住他们,幸亏张鹏程放火点燃门楼,惊散敌兵,三人得以脱险。没多久,吴醒汉等革命党徒也聚集十多人赶来助阵。然而,形势依是十分危急。蔡济民赶紧派人迎接南湖炮队进城助战。

南湖炮队进城后,在楚望台和蛇山架起大炮轰击督署衙门。可是,夜色浓厚,看不清目标,发炮恐怕误伤百姓,炮队邓玉麟要蔡济民放火。蔡济民晓谕居民:“请督署附近百姓躲避一下,我们准备放火烧房子,照明炮击目标,革命成功,加倍赔偿大家损失。”居民纷纷表态:“你们是为我汉族复仇,谈什么赔偿啊!”厚华听老百姓如此深明大义,十分动容,瞧火势仍不够大,想到分号贮满蜡烛,并且与督署挨得最近,匍匐急进,一把火点燃自家店铺,顿时,火光烛天,督署前的旗杆都照得清清楚楚。楚望台和蛇山同时发炮,连连命中目标,蔡济民乘势带敢死队冲锋,一举拿下督署衙门。瑞徵吓得从后墙挖洞逃遁……

接下来的日子,汉口光复,汉阳光复,汉川光复,黄州光复,宜昌光复,安徽、山东、江西、陕西、云南、四川、江淅各省纷纷响应,宣布独立,形势一派大好。

汉口光复当天,厚华专门赶回后湖王家大院,想向父亲道歉。岂料,屋前屋后,不见人影,连彩云妈妈的卧榻亦不见了。他不明白发生什么变故,恰好,一仆妇从厨房出来,告诉道:“三少爷回了!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二少爷去后面上坟了。”

厚华打开院落后门朝北望去,昔日水波浩渺湖面已是一片栉比鳞次的房屋,一时难以辨别自家陵园耸立何方?好一会,他才从熟悉的身影认出远处伫立的亲人。

当厚华急步赶去时,除父亲外,所有人回头瞧他。彩云妈妈坐在躺椅上还笑着挥手致意呢。大哥摇摇头笑道:“三弟,你真有气魄啊,一把火烧了几千两银子呢。”厚生上前握住他的手称赞道:“我去上海前,你是个青涩少年。今天看你穿身军装真威武啊!”彩云为这句话伸出大拇指。然而,厚华瞟瞟父亲背影,忐忑不安,嗫嚅着:“父亲……”

义成仍不回头,说:“几千两算什么?这次犒劳民军,我和韩永清一人拿出20万两白银呢。”说完,对小莲坟墓深深一揖:“小莲,厚华回了,这小子终于完成了你的心愿啊!”而后,才回过头微笑着说:“你也给小莲妈妈烧化一点纸钱,告慰她九泉之下英灵吧!”

这下,厚华悬着的心才放下了。祭奠完毕,回来路上,两个哥哥反复打听攻取督署衙门经过,父亲和母亲也用微笑鼓励他。显然,他们早从报纸上了解到好些战斗细节,仍要他再讲一遍,应算一种鼓励。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英勇,也是家族的光荣啊!

进餐时,厚华问父亲:“老爷子,您刚才讲的韩永清是什么地方人哪?”

义成抿口酒,给儿子介绍起韩永清其人:他是我们汉阳府乌金山人,幼年丧父,由母亲带他流落汉口。15岁进入永兴洋行牛皮厂当临时工,勤勉好学,自学成才,不到18岁就能用英语会话了。他办事认真,很会应酬,洋人十分信任,担任过洋行里长沙、汉口、南京买办。由于广泛联络各方人士,广收广买,加快资金周转,使南京和记洋行几年间盈利数千万之巨,韩永清自己也赚得200多万银元,一跃为全国闻名的工商巨子。

“现在他才27岁呢,真是年轻有为啊!我更欣赏韩永清深明大义,敢作敢为。捐款给武昌首义民军后,他还天天做好饭菜亲自送上前线慰劳将士们呢!”

“难怪刘长荫总对我说,汉商、汉口买办不同凡响。”

“惟楚有材嘛,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能发扬光大汉商精神。”

“爹,你放心,我一定一步一个脚印,把你的事业做好做大。同时,也很想二弟、三弟回来帮助我……”

“我在上海已经开办了纺织厂、面粉厂,这次是回来采购棉花、小麦的,忙得不可开交,哪能指望我?”

“我们正招募新军,准备北上直捣黄龙府呢,更莫指望我了。”

“行哪,人生最大乐趣是拼搏。你们先干好各人眼前事业吧,适当的时候伙起把我开创的事业做得更好更大。今天,我们要为家族里首义英雄干杯!”义成说着,向妻子举举杯,又将酒送向她嘴边示意,瞧彩云竟伸出舌头要舔,义成和三个儿子开心得大笑了……

正当王家为辛亥革命首义成功,清庭命冯国璋带兵南下,组织反扑,形势开始捩转。

10月29日,谌家矶、刘家庙、大智门相继失守,汉口失去屏障,清军进攻六度桥、襄河口等地,企图夹击汉口,马荣率民军敢死队迎敌。敢死队虽然作战英勇,但是,敌方武器精良,最要命的是,民军枪弹不足,全凭血肉之躯同清军拼搏。这天,厚华与三位同志埋伏土当码头一家茶馆墙角狙击来犯敌人。刚撂倒几个清兵,子弹没有了,敌人如潮水向他们扑来,眼见同志一个个被飞蝗般子弹射中,厚华丢了没有枪弹的枪支,从背后掣出鬼头刀,迎战逼近的敌兵。他的盘龙刀法舞得像旋风电光,砍甘蔗一样杀得敌人东倒西歪,不料,从侧面射来一枪,将他打倒在地。有个高个子清兵正准备加上一枪结果他性命,这时,河旁草丛中飞出一支袖箭将高个子射杀。随即,跳出一个渔夫夯起厚华上了芦苇里小船,飞一般朝东北方向划去……

与此同时,扼守土当码头、药王庙、堤街一线的敢死队也被打败,马荣受伤为清军第三协王占元抓住。王占元命人将马荣绑在药王庙前大纛旗杆上,活活地剥皮剖心。

10月30日,敌军再攻六度桥,民军炮兵管带孟广顺阵亡,炮兵溃散,但步兵顶上去坚守。当晚,杜武库带敢死队反攻清军。冯国璋纵火烧江汉关。

10月31日,杜武库带兵攻向现今满春路的满春茶园,抢占了铁道,因与外国人约好距租界十里内不得开战,未能反攻大智门,衔恨而退。

11月1日,冯国璋的部队攻占满春茶园、徽州会馆、襄河口等地,民军退守汉正街张美之巷。不一会,汉正街东头四官殿及邻近河街为清军放火焚烧,烟焰蔽天。黎元洪派人接走总司令黄克强,退守武昌,汉口陷落。

冯国璋攻下汉口,踌躇满志,十分骄狂,决心报复支持“乱党”的叛逆分子,命王占元严格拘讯追究,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韩永清、王义成一批为民军捐款的有识之士。韩永清系英国洋行买办,住英租界内,对他无可奈何。于是,王占元找到后湖王家大院。

当刘家庙失守,厚德就跑回家劝父母亲赶紧乘船过江,到武昌暂避一时。彩云却一个劲摇头,不肯离开大院。义成顾虑,平素风刮大点,妻子病情都会骤然加重,时值严冬,让她坐船过江,风急浪大,只怕船行不到江心,人都会死亡。毅然决定与彩云留守后湖。

“我和你妈是一把老骨头了,看他冯国璋来了,能将老子怎么办!”

厚德一听,急了,往地上卟咚一跪,连连磕头,哭泣着求两老过江避难。

“爹,妈,老三生死不明,老二远在上海,妹子也隔在江对面招商局,只有儿子在你们身边,万一有闪失,我可不好向弟妹们交待啊!”

“这是什么时候?还婆婆妈妈的!你赶紧把店里现金、银票、账册清好带到武昌,躲一躲。至于货物,那是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义成的决定让彩云连连点头。

“父亲真是不肯走,儿子也留下来陪伴两老。”

“你……赶快带了媛媛和两个孩子走呀!记住:现金、银票,尤其是账册不能丢失。我默算过,还欠人家好几笔大款子,绝不能失信的……”

义成正嘱咐着,满仓慌忙地跑回告诉道:“清兵已攻占六度桥,放火烧了江汉关……再不走,来不及了呀!”

“老表,我决定同爹爹和彩云妈妈留下来。你带上店里现金银票账册和媛媛、两个侄儿赶紧过江吧!这院里几个仆妇也同你一道走。可不能让别人为我家遭难。”

“大少爷……老表!要留,还是让我满仓留下吧……”

“满仓,厚德说得对,你带大家过江吧,他年轻,让他应付。”

“对,对,走,走,快走!”彩云连连挥手催促。

这时,小肖领人挑来两大担,请示怎么办?义成指指满仓,要他带队过江。满仓只好抹着眼泪,带领小肖、挑夫、仆妇一干人翻过堤街,赶往龙王庙乘船过江了。

看着偌大一座院落只有夫妻父子三人,义成笑了,背手踱了一圈,问:“厚德,我带你在商海浮沉一二十年了,你说,一个商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厚德正诧异如此危难时刻父亲怎会笑起来,又没料到提起这样不合时宜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诚信……”义成又一笑:“这当然是最基本的。没有这点,谈什么经商?还有呢?”厚德只好就仁、义、礼、智等传统儒家理念和商业道德陈述一遍。开始,他有些漫不经心,渐渐地,似乎找到感觉,尤其说到自己多年心得时,全然忘记处境严峻,声情并茂,颇有感染力,让躺卧椅上的彩云连声说:“对,对!好,好!”但是,做父亲的依旧没有给他打满分,说:“还是最基本的呢。即使全部俱备,不能融会贯通,达到出神入化,也只能创小业,难以守大成,更不必论创大业了。”

瞧妻子儿子有些迷惘,义成干脆展开说来:我开始学生意,你外公曾警诫我:买卖如修行。最初,我理解很肤浅,时间长了,才懂得,任何事业要达到至高境界,有条共同之处,需得有种精神。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外国耶稣殉难前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粒来。儒家认定,舍生取义。这些话都体现一种精神和精神的伟大作用。一个商人的精神应当与时俱进,永远不屈从于命运,永远不满足于命运。可惜有段时间,我进入一种既定思维,因此,商业的发展竟落后于一个年轻的放鸭娃。这是我终生感到遗憾的一件事。我并非为没发这笔大财愧悔,是为精神退坡警醒。一个人,日食六合,夜眠八尺而已!岂能做钱奴啊,更不能为富不仁。你数数,汉口发了财的商人、买办,谁没做好事?连胡赓堂那么吝啬,也出钱修过郭茨口的道路呢。我说这些,你可能有些云里雾里,说具体点吧,所谓与时俱进,应该看到满清必亡,这是时代潮流。我绝不为资助辛亥首义,即将大祸临头感到畏惧,哪怕家破人亡也不后悔!

义成刚说到这里,有人拍着巴掌笑着用山东腔赞赏道:“说得好,说得真好啊!”

三个人向门外望去,门口站立一个挎军刀的粗壮军官,而整个院落被荷枪实弹的清兵包围了。军官做作地理理白手套,两手一拱:“鄙人新军第三协统领王占元,久闻同宗大名,刚才一番宏论真正不同凡响呢!”义成岿然不动,冷冷回答:“你是山东人,我是湖北人,哪扯得上同宗?你是统领大人,我不过一芥草民,也高攀不上。刚才我所说的话算不得宏论,却是肺腑之言,你可能认为属倡乱谋反之言?呶,三口人全在这里,你杀吧!”

“王老板不要误会,北京法国领事馆和上海法租界工部局给我们来了电文,声明你是他们洋行股东,我是来负责保护你们的。”

“王将军,这样就好!我二弟……”

“厚德,不必同他多话。王占元,我同洋人素来没关系,不必你费心。”

“嘿,嘿,你真与洋人无关系?这可是王老板自己承认的哟,看来,你发了横财还不满足,铁了心谋反?要当皇帝?来人,给我进屋搜查!”

“王将军,请你高抬贵手……”

“大少爷,你放心,我王占元向来治军严肃,不拿你家一针一线。但是,凡属作乱证据,那就不会客气了!来人哪,押着他去街上义成铺面严加搜查!”只这一声,一拨兵丁冲进屋翻坛倒柜,一拨人推着搡着将厚德押上汉正街。

厚德猜测王占元是想搜括店里现金银票,装做很配合样子与士兵周旋。他带清兵到汉正街几爿分号逐一查看,这些如狼似虎兵丁除了提回几袋龙眼、核桃仁,一无所获。让厚德心里暗暗笑他们白费心机。然而,刚上堤街,厚德傻眼了。只见从东北方向刮来的火焰如同高大红色城墙,并且,借着风势像排浪一样迅猛推进,老远烤炙得面庞疼痛,大汗淋漓!他担着心,快跑几步,转过一条巷道,要看自己家园。这一瞅,差点瘫倒在地,王家大院也让大火燎燃!他顾不得兵士在后面恶声呵叱,鸣枪警告,一阵风样跑下坡,闯进门,嘴里一个劲喊着:“爹!妈!”王占元迎着他坏笑着:“大少爷,这可怪不得俺们,火不是俺放的,是从东北方向烧过来的,俺要你老爹背你妈出来,他不肯嘛!守财奴!”说着,王占元不忘催促士兵往外搬古董、字画:“快,快,快!”

厚德冲进门时,差点被塌下的带火屋梁打着,他在堂屋找到躺卧在地的父亲,奋力将他背出,又冲进火海,从房内背出母亲。然而,彩云已停止呼吸。回过头,再审视浑身焦糊的父亲,也已奄奄一息,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

王占元临出门,对跪在地上哭泣的厚德打个响指:“大少爷,我可没惹你家啊。好自为之!”义成这时突然撑起身,呸这伙抢犯一口,而后颓然倒下。

厚德扶着老人,连连叫着:“爹,爹,爹!”听到儿子急切呼唤,义成尽力睁开眼,断断续续地:“不要哭,人活七十古来稀,爹够本了,火中涅?是快事。爹和妈走了……告诉……老二……老三……记住我的话……把我和三个妈妈送回白?……还有……何……二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