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九弘领旨出京掘轻水教根基, 挖轻水教祖坟的同时,正宁帝手中的屠刀毫不犹豫地落在了轻水教上。
能安插刺客进围场,在关键时刻换掉皇子们身边的护卫, 并且伤到了正宁帝最爱的皇太子……
轻水教的种种作死行为,那就是冲着灭自己九族去的。别说是并不软弱的正宁帝了,就算是换个废物皇帝, 在围场遇刺,他能不大发雷霆让始作俑者全家来个消消乐大礼包?
正宁帝清楚得很, 轻水教能将手伸到围场中,甚至能换掉皇子身边的护卫, 绝对是朝廷中出了内鬼。不然的话, 总不至于是它那个狗屁的轻水神真的显灵, 蛊惑了一堆人干这等不要命的事吧?
那狗屁轻水神如果是真的, 轻水教那帮贼人又怎么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直接显灵将大齐皇室全都弄死不好吗?
朝堂上竟然有这么多人同贼人有勾结!正宁帝出离愤怒了。
愤怒的同时, 正宁帝属于帝王的冷酷和嗜血通通上线。哪个帝王不惜命?轻水教这次的行为简直是踩爆了正宁帝的雷区。
轻水教教主应天命是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朝廷要将他揪出来, 需要花不少功夫。但朝廷上那些和轻水教有过勾结的官员能跑得掉?正宁帝要是这都查不出来, 他屁股下的皇位都岌岌可危了。
秋兰围场的主事者,直接斩首示众。其余宫女和内侍,全都在大牢里走了一遭。
护龙卫亲自出马,将一帮人严刑拷打,审问出种种细节,抽丝剥茧,最终将口供总结好呈给正宁帝。
看到证供的那一瞬, 正宁帝只觉得喉咙涌上一股腥甜,脑海中嗡嗡作响, 眼前更是漆黑一片。
大殿中气氛凝重,正宁帝拿着证供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将厚厚一沓证供抓得咔咔作响,几乎要将这一沓证供抓裂。护龙卫统领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头深深埋下,不敢去看天子的表情,后背已然是冷汗涔涔。
不知过了多久,护龙卫统领全身都发麻了,才听到上头传来帝王冷酷的声音,“起来。这些东西的性命,不必再就。”
“宣锦衣卫指挥使廖兴彦。”
护龙卫统领心下一跳,锦衣卫出动,皇城怕是又要遍地血腥了。
这也不奇怪,陛下遇刺这等惊天大事,不杀一波人,怎么能消掉帝王的惊天怒火。
这些人,真是作大死啊!
护龙卫统领想到自己查出来的那些东西,就恨不得自戳双目,唯恐盛怒中的天子将他也人为消音。
萧景曜同样早有准备,回来后就叮嘱萧元青,“这段时间千万别出门,要出大事了。”
哪怕萧景曜看不到护龙卫统领给正宁帝的证供,也能猜出来有不少官员要面临抄家灭族之祸。
轻水教能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搞出那么大的事,朝中若是没有内鬼,萧景曜就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
再一想到几位皇子都受了惊吓,太子更是被箭擦伤,萧景曜的头就更痛了,再三嘱咐萧元青,“再闲不住都不能出门,你先前不是买了两只斗鸡寄放在承恩公的别庄吗?派人将它们带回来,就当为你解闷了。”
萧子敬听得蠢蠢欲动,“既然元青可以养斗鸡,那我是不是也能养几只合心意的鸟?”
萧景曜心累,“养吧养吧,反正宅院大,不愁没有安置它们的地方。”
萧平安已经历练出来了,管事的活办得漂漂亮亮,一听萧景曜说要去承恩公别庄取斗鸡,萧平安当即挑了两个小厮,一个机灵一个稳重,又叮嘱他们务必小心谨慎,不要得罪贵人。路上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只记在心里,不要管闲事。
萧景曜见萧平安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干活,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平安越来越稳重了。”
萧平安嘴角一翘,眉眼满是激动,很快又被他压下去了,恭敬道:“大人身处要职,我们府上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家中仆人假借大人之名在外作威作福,那岂不是在为大人招祸?”
自从萧景曜被授了官职后,萧平安对他便越来越恭敬,对他的称呼也从原本的“公子”改成的“大人”。
萧景曜很满意萧平安的清醒和谨慎。京中权贵云集,萧家根基不深,又正值风雨欲来之际,自然是小心为上。
但萧景曜还是叮嘱了萧平安一句,“小心谨慎固然是好,但若是有人故意欺我们萧府,你也不用唯唯诺诺,任人羞辱。”
只要自己这边没有行差踏错,萧景曜就能拿着《大齐律》,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其他人指指点点。
更何况,这个时候还敢闹事的,脑子指定不好使,又正值正宁帝满腔怒火还未发泄出来的时候,要是他们家人觉得自己背景足够硬,继续搞事情。恭喜,天子怒火终于有了发泄口,满朝文武都谢谢你!
一路好死!
能混成京官的,显然都不是蠢货。这段时日,京城治安格外太平。寻常上街策马奔腾肆意妄为的纨绔们通通不见了踪影,花楼的生意都一落千丈,也没了纨绔们放肆争美人的风流事。
然后,锦衣卫的抄家大礼包就来了。
泰兴公府、昌安侯府、兵部左右侍郎、太仆寺主簿、户部清吏司主事、督察员司务……
国公府都牵扯进来了,满朝文武却都在装瞎。
萧景曜心里也有数,只一个轻水教怎么可能和朝中这么多官员有关系?真要这样,那正宁帝晚上睡觉都要睡得不安稳了——朝堂被敌人渗透至此,大齐要亡!
显然,大齐现在好好的,甚至还有蒸蒸日上的趋势。那这里头的猫腻……
满朝文武都猜到了,但大家都不说。左右那些人家被抄了家也不冤。
大家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在这个时候去戳正宁帝的肺管子。
萧景曜也十分乖觉,每天老老实实干活,干完活后就老老实实退去一边。天子近臣的坏处也体现出来了,其他人扛过早朝后,就能回各自的官署办公,不用再面对面色沉沉的正宁帝。萧景曜就不一样了,他是中书舍人,上完早朝还得跟着正宁帝回养心殿,继续面对低气压的帝王。
但萧景曜也没太大害怕。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萧景曜很清楚,正宁帝是个不怎么嗜杀的帝王。甚至作为帝王来说,他的公允程度都能排在前列。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罪证确凿,而后再根据律法来定罪。
萧景曜没做过犯法的事,也没在皇子夺嫡中犯忌讳,只要做好自己手中的公务,哪怕正宁帝心情不好,浑身都在冒冷气,也不会找萧景曜的茬。
那还怕什么?
萧景曜上辈子当惯了管理者,气定神闲是基本素养。不就是在心情不好的大老板眼皮子底下干活吗?小意思,反正萧景曜又不会出错。
再说了,还有六部阁老呢。
李首辅这会儿都不劝正宁帝手下留情了。他这次留在京中处理政务,没去围场。得到正宁帝遇刺的消息,李首辅和胡阁老简直要魂飞天外。
遇刺的可是天子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朝堂动**事小,若是让天下再起战火,那他们可都是全天下的罪人!
现在锦衣卫用勾结轻水教的名义去抄家,李首辅真是恨不得再给他们的坟头上去添点土。你们怎么敢的啊?做出这样的事,你们是把祖宗十八代的胆子都给用上了吗?万一陛下出了意外,活剐了你们九族都晚了!
正宁十四年这一年当真过的精彩纷呈。先有连中六元的天才状元引发天下读书人向往,到了最后两个月,菜市场上空都飘着血腥味。鲁州官场更是几乎从上到下都被血洗了一遍,空出来无数个位置。
嚯,要是聊这个,朝臣们可就不困了。这回下去的,可有不少高品级的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高官统共就那么多,现在又不提倡退休,主打的就是一个活到老干到老,要是顶头上司特别能肝又特别能活……夭寿啦,赶紧换个位置盯别人吧。
现在正宁帝一口气拔掉了那么多根萝卜,留出来的坑可不就被人给惦记上了?谁不想朝堂上多一点自己人呢?赶紧安排!
贵妃出身将门,是英国公之女。英国公祖上正是同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好兄弟,所以得以封爵,世袭罔替,可见恩宠之隆。这也是贵妃和宁王野心勃勃想干掉太子自己上位的原因。太子的母族,承恩公府,虽然也是国公府,现在情况如何?太子生母还早逝,后位都是追封的。呵。
无怪乎贵妃和宁王会生出夺嫡之心。
这次被正宁帝拔掉的萝卜,武将职位也有,但不多,而且还是品级较低的官职。想也知道,品级高的将领不至于这么没脑子,或者说,就算有这份心思,也可以把别人推出来干活。事成后好处照拿,若是事败了,这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送死鬼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
但英国公显然没什么顾忌,毫不客气地将空出来的武将职位上全部安插上了自己人。
宁王势力再一步增大。
平王一系也坐不住了。空出来这么多的文官要职,他们想要!
贤妃乃太常寺卿的老来女,自幼冰雪聪明,又有贤名,当年和贵妃同时进的东宫,先后产下宁王和平王。一文一武,正好互相制约。英国公府势大,为了平衡后院前朝的关系,贤妃比贵妃更得正宁帝宠爱。
平王和贤妃确实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心思。但眼下这么个扩大势力的好机会,他们也不想错过。
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安插许多自己人的机会,要是白白放过,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半夜都得爬起来抽自己一耳光。
所以这次,太常寺卿出手了。空出来的文官职位,大多落在了他手上。
还有正在庶常馆中嗷嗷待哺的庶吉士。他们可还没有官身呢!寒窗苦读多年,闯过一路艰难险阻,不就是为了当官吗?更何况,正宁帝还特地下旨,说让庶吉士提前考试。要是能顺利通过散馆考试,这次也能有机会被放出去当官。
也正是因为如此,原先还在等缺的进士和举人们纷纷开始活动起来,品级高的官职他们肯定没份,但有人升了官之后,空出来的低位官职,不就正好适合他们?
邢克己也上下活动一番,去了鲁州领了个县令的缺。那县不算好也不算坏,按户部典籍来看,是个赋税刚好达到六万石的中县。鲁州官场刚经历了一场大清洗,想必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就算以前有什么臭毛病,现在都要夹着尾巴做人。邢克己现在去鲁州,应该是没什么太大阻力。
萧景曜请了邢克己在登科楼喝茶,真心替他高兴,“以邢兄之才学,到了地方担任县令,便是海阔凭鱼跃,想必用不了几年,邢兄又能回京了。”
邢克己嘴角微微一翘,颇有些自得之意,又对萧景曜道:“我能得到这个县令一职,多赖褚家提携。年后我便要去鲁州上任,原本和褚家小姐的婚期便要提前,就在下个月二十二。过几天便会给你下喜帖,这届同年中,我俩算是交情最深的。到时候,你务必要来喝杯喜酒。”
褚家便是先前榜下捉婿时,将邢克己捉去的礼部左侍郎家。邢克己先前对萧景曜透露过,这位姑娘因为生病,脑子有一点点不灵光,眉间有些郁色。现在再提起婚事,邢克己已然是目光灼灼,眉眼中俱是掩饰不住的欢喜,想来是对那姑娘格外满意,提到她,邢克己的眉眼都温柔了不少。
被邢克己无意识秀了一脸的萧景曜微微一笑,抱拳向邢克己道喜,“那就恭喜邢兄了。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邢兄已经占了其三,果然是有福气的人。”
嗯,两人都是常明府人士,在京城相遇,怎么能不算是他乡遇故知呢?
邢克己大笑,“你又促狭。”
笑完,邢克己又反过来打趣萧景曜,抱着双臂悠哉悠哉道,“只可惜景曜你年纪小。先前科考时,年纪小是优势,到现在,年纪小反而成了你的劣势了。你要成亲,还得等个两三年呢。到时候,我的儿子们都会满地跑了哈哈哈。”
萧景曜脸上的笑容不变,顺着邢克己的话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能成亲,只能隔三差五送未婚妻一点小东西,收收她的回礼,休沐了带她逛逛瓦舍,去各大茶楼首饰铺成衣铺逛一逛,要是再发生围场遇刺事件,还能继续被她护着。这样的日子,真是太痛苦了!”
邢克己:“……”
你不要太离谱!
明明先炫耀的人是邢克己,但不知为何,邢克己突然就感觉被萧景曜秀了一脸,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不,笑容不会消失,它只是转移到了萧景曜脸上。
萧景曜得意大笑,而后拍了拍邢克己的肩膀,“你我都有个好岳家,比一般人幸运许多。”
顾将军府自然不用多说,这次围场遇刺事件,顾将军再次加重了正宁帝的信任,地位稳如老狗。
而邢克己的岳家,褚侍郎府。看看京城这次有多少人家被抄了家,又有多少被榜下捉婿的新科进士,还未成亲,岳家就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这个关头退亲吧,有损自己的名声。不退亲吧,他们寒窗苦读数十年,正妻之位一直空着,不就是想娶一个得力的妻子,结一门得力的亲家吗?
结果亲事还没成,好岳家已经没了命。简直是卧了个大槽。
血亏!
邢克己看到有同年铁青着脸喝醉了好几场,最终拿着婚书将未婚妻从牢狱中接回来。罪不及出嫁女,三媒六聘,有了婚书,即便还未出嫁,倘若夫家愿意伸出援手,她们也能从牢狱中脱身。
只是这样一来,将她们接出来的人,前程必然也会受影响。
有岳家相助和岳家是罪臣,那区别可大了去了。
选择履行诺言的新科进士,自然没有选择退婚的多。
邢克己先前同样心下惴惴,生怕褚侍郎府也遭了殃。到时候他倒是愿意按照诺言娶褚姑娘进门。但褚姑娘天真烂漫,若是无有力的家人护着,想必要受许多委屈。
还有他娘,现在对褚姑娘十分满意,要是褚家成了罪臣,又会影响他的官途,哪个婆婆还能对这样的儿媳妇有好脸色?
邢克己这些天委实寝食难安。
现在风头已过,褚家安稳无恙,褚侍郎依然好好待在礼部左侍郎一职上,甚至有风声说他将升为太常寺卿。
那可真是太好了!
邢克己简直要喜极而泣。
萧景曜也觉得邢克己的运气挺好。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也在情理之中,“当初褚家有意同你结亲,并未以势压人,因你是白身而欺辱你,而是选择将褚姑娘的情况坦然相告。这样行事坦**的人家,没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风波之中,倒也不意外。”
邢克己一愣,而后正色起身,给萧景曜作揖,“多谢提点!”
君子坦****,小人长戚戚。煌煌大道就在眼前,为何要执着走小道逼死自己?
萧景曜笑着起身将邢克己扶起来,“邢兄这可同我见怪了。如你所说,我们本就是同年,还是从乡试时就结下的交情,你我二人都是秉性正直之辈,互相扶持也是应当。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算得上什么提点呢?不过是看着这些天接连不断的抄家灭族,心有所感罢了。泰兴公府,一品国公,何其显赫,心思歪了走了岔路,现在满门又在哪儿呢?”
达官显贵,钟鸣鼎食之家,贪心不足,照样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全家人集体上路。还不够让人警醒吗?
萧景曜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这次的抄家名单:泰兴公府,兵部左右侍郎都折进去……嗯,兵部侍郎?这个职位好生耳熟!
萧景曜凝眉深思,终于从幼时的记忆中翻出了一件旧事。当年欺辱萧元青,故意动手脚让萧元青败光了萧家最后基业的孙耀祖,貌似就是有个姐姐给了兵部侍郎当小妾,还生下了个儿子?算算年纪,那个儿子应该就比萧景曜大个一岁吧?
啊这……十五岁的男子能当成丁看,那位一出生就成为了外祖一家扯的虎皮的兵部侍郎的妾生子,估计现在应该喝完孟婆汤了。
萧景曜也觉得自己运气怪好的,都不用自己出手,记仇小本本的那位兵部侍郎一家人就已经螺旋升天。至于当初在南川县兴风作浪的孙耀祖?呵呵,那等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失了靠山,要么跪着给人当狗,求人赏口饭吃。要么就被他得罪过的人寻个由头打死,不管怎么样,下场都不可能好。
嗨呀,真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大好消息!等会儿买两斤酱牛肉,再打一坛酒回家,告诉亲爹这个好消息!
萧景曜坚决不承认,自己这是想看亲爹喝醉后再来一回哭哭啼啼倒拔垂杨柳。
在这段令人窒息的时间中,萧景曜下值回府后便闭门不出,推掉了一切聚会活动,远离纷争的漩涡,也正好沉下心来完成他去秋兰围场前还未完成的大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萧景曜就把《小学数学》和《初中数学》给默写了出来。
后世教科书,都是各位教育专家根据儿童的身心发展规律而编出来的教材。萧景曜自然知道专业知识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的道理,他开了智商挂,和普通人不在一个赛道,真要按他的学习进度来编写教材,那才真是完犊子。
萧景曜删删减减,去掉各种插图,整理成册,也就两大本砖头厚的数学书。
想着时不时摩挲着下巴,用让人后背发凉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吴阁老,萧景曜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
真是太好了,吴阁老的生辰还有三天,自己顺利赶在吴阁老的六十一生辰前为他准备好了最贴心的礼物!
吴阁老是冬月底的生辰,天寒地冻,呼啸的北风都没盖过吴阁老府上的洋洋喜气。
不过吴阁老为人方正,行事素来低调,不爱摆排场。别说今年六十有一的寿辰,就算是去年六十大寿,吴阁老都没大办,不过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回酒庆祝一番罢了,不曾大宴宾客。
不过吴阁老简在帝心,他的生辰,正宁帝也记得,多有赏赐。京城其他人又不是傻的,正宁帝都带头给吴阁老礼物祝寿了,他们能不跟上吗?不跟这把的人脑子得有多蠢啊!
是以吴阁老每年生辰都会收到不少贺礼。
今年也一样。
但今年,有一份来自萧府的贺礼,格外不一样。
“《小学数学》《初中数学》,这是什么东西?”吴阁老嘀嘀咕咕,“萧景曜那小子莫不是真的编书编上瘾了。先前编点科考书倒也罢了,反正不愁卖不出去。然而数算之学,并非儒经正道,他若是编了这样的书,想必也卖不出多少本。”
吴阁老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翻开了放在最上面的《小学数学》。
小学这个词,吴阁老也不陌生。《礼记·王制》有言:“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
虽然二者意思并非完全相同,吴阁老也大概猜出了《小学数学》中“小学”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翻开了第一页。
“咦,内容倒是浅显易懂,又层层递进,还循环往复,又不断增加难度。这本书编的有点意思啊。”
大佬就是大佬,虽然不懂什么教育学,儿童心理学,但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套数学教材的妙处。
浅显的内容当然难不倒吴阁老。让吴阁老更感兴趣的是,书上出现的这些奇怪数字和符号。
用这些数字和运算符号来进行计算,倒是简单得多。
萧景曜这小子,有点东西啊。
吴阁老摩挲着下巴,发出嘿嘿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竟然还有几分流氓做派。
吴夫人和吴阁老几十载夫妻,哪能不知道吴阁老的性子,一听吴阁老这笑声就知道他要使坏,警惕地看着吴阁老,“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怎么还跟个三岁小儿一样?你以为你还是年轻时修河堤同人耍赖那会儿吗?”
吴阁老是实打实的能臣,一路靠治水治成工部尚书,并且顺利进入内阁,成为大齐六位阁老之一。可以说,除了李首辅之外,百官中也没人能让吴阁老低头了。
这样一路爬上来的能臣,实践经验简直不要太丰富。治水、修河堤、筑堤坝、收赋税、断官司、事农桑、寻人才……堪称全能型选手。
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官员,自然有着接地气的一面。治水修河堤,吴阁老事事躬亲,接触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倒是学了不少无赖做派,以流氓做派治流氓,扮起混混来简直浑然天成。
现在他这么一笑,吴夫人就忍不住为萧景曜担忧,警告地看着吴阁老,“萧状元年纪还小,你可别孩子面前把你这身流氓习气给露出来。要是带坏了人家孩子,你看萧家长辈会不会打上门来找你拼命!”
“官场前辈指点晚辈的事,怎么能叫带坏孩子呢?”吴阁老又是嘿嘿一笑,给了老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那小子精着呢,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数字和运算符号好用吗?当然好用。吴阁老直觉萧景曜还藏了些更高深的数算之学的知识没写出来,但就他倒出来的这点,就足够让人吃惊了。
《九章算术》的鸡兔同笼题讲解起来何其复杂,按照这本《小学数学》的内容来看,吴阁老估摸着大概十岁左右的半大孩子就能将其掌握。
有了这手算账的本事,就算不参加科考,到哪儿都能当个得力的账房。
从底层小官一步步爬上来的吴阁老太知道官场中有些人是什么货色了。朝廷考四书五经,就只学四书五经。什么?要算数?不会。于是每每赴任,要么自己带着师爷和幕僚上任,要么就到了任上后再从当地寻找得力助手,帮他记账查账。
吴阁老想到这点都想笑,多么蠢的上峰啊,底下人不做点手脚往自家扒拉点油水都对不住上峰那颗猪脑袋。
也就是这些年贪墨案频发,正宁帝意识到了只重儒学经典的弊端,于是采纳了吴阁老的提议,在科举试题中增加了算学的比重和难度。
吴阁老十分清楚读书人的心态。多年努力只为金榜题名,一展抱负。朝廷说要考算学,那这帮为了科考疯魔的读书人必然会花不少心思在算学上。再加上不断增加的算学难度,更是逼着他们去啃下各种算学著作。
至于算学不是儒家经典?拜托,吴阁老又不是将儒学看得至高无上的大儒,他念书,就是为了考科举当官的,当了官就是要为百姓干实事的。当官的可以背不出儒家经典,但一定不能不会算账。
老天爷诶,衙门中养了那么多人,又有自己的小食堂,每日花销,哪样不要钱?更别提国之大事的赋税,当官的不会算账,你当什么官啊?被人当傻子糊弄还搁那儿清高得不行,可赶紧滚蛋吧。
吴阁老的想法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间接还让萧景曜得了好处——萧景曜这六元,其中一元可是凭借着数学题难度够大而取得压倒性优势,出了考场后就知道自己一定是第一名了。
现在萧景曜送了《小学数学》和《初中数学》过来,吴阁老倒是有些见猎心喜,顾不上自己年事已高,精神抖擞地看完了《小学数学》,觉得还行,不算特别难。然后,吴阁老又信心满满地翻开了《初中数学》,嗯?算学书中怎么会有这么多图形?再仔细一看,正弦函数,余弦函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体又是什么东西?
托萧景曜的福,吴阁老在自己六十一岁大寿这天,通宵刷题了。
吴阁老:听我说谢谢你……
萧景曜:啊这,我也没想到吴阁老会这么拼啊。
老人家精神再怎么好,体力也比不得年轻人。吴阁老前一晚熬夜,第二天眼底下一片青黑,在政事堂时更是公然打起了瞌睡,让正宁帝大为不解,“吴卿昨晚没睡好?”
不应该啊,六位阁老中,就属吴阁老睡眠质量最好,晚上从不失眠。让不到五十就已经开始失眠掉发的正宁帝羡慕不已。
吴阁老身子一抖,从瞌睡状态中惊醒过来,较忙告罪,“臣御前失仪,还陛下恕罪。”
正宁帝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怪罪吴阁老,只是好奇,“吴卿有什么烦心事吗?”
提到这个,吴阁老可就不困了,当即喜笑颜开,“回陛下,臣并非有烦心事,而是得到了一样非常贴心的礼物,一时激动,竟然忘了时辰,快天亮了才睡。”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吴阁老给勾了起来,正宁帝目光灼灼的看着吴阁老,同样精神一振,“什么礼物?”
站在正宁帝身后的萧景曜也默默抬头看向吴阁老。不知为何,萧景曜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真的有人拿到数学书后连夜刷题吗?不会吧不会吧?
吴阁老欣喜的声音打破了萧景曜的侥幸心理,“回陛下,是一套算学书,编排得当,其中更是蕴含着不少高深的学问。臣觉得,工部之人应当都来学习上面的内容,日后去了别处修建东西,都能用得上。”
萧景曜:“……”
数学教材是很有用没错,但吴阁老你连夜啃教材是不是有点离谱了?天啦,都到了阁老这个位置了,还这么卷的吗?
萧景曜看着吴阁老花白的头发和沧桑的面容,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这是肝上长了个人啊。
正宁帝果然很感兴趣,“能让吴卿这般赞不绝口的算学书,定然不同凡响。正好今日公务并不多,不如朕派人去吴卿家中取了书来,大家一同观看?”
吴阁老早就料到了正宁帝会这么干,当即点头赞成,又笑着看向萧景曜,“说起来,陛下若是等的心焦,不如先问问萧舍人。”
“景曜?”正宁帝先是一愣,而后提高了声音,“那两本算学书是景曜编的?”
猝不及防被吴阁老卖队友的萧景曜摸了摸鼻子,老实交代,“回陛下,臣一直对算学颇为感兴趣,在念书之余,也会钻研算学。”
“还因为算学,而好奇各种**技巧是吧?”正宁帝不疑有他,萧景曜说的都和锦衣卫查到的东西一样,正宁帝并没觉得萧景曜在说谎,而是好气又好笑,“你堂堂六元及第的传奇人物,不思研读儒学典籍,倒去编写算学书,岂不是误入歧途。”
萧景曜大胆地“反驳”正宁帝,“臣也没耽误念正经书啊!”
“是是是,你聪明你厉害,学有余力,跑去钻研更复杂难懂的算学。”正宁帝没好气地白了萧景曜一眼。话里话外对萧景曜的亲切,倒让李首辅等人微微侧目。
没过多时,前去吴阁老府上取书的小太监便回来复命了。正宁帝同样先翻开了《小学数学》,微微挑眉,“倒是适合给孩童开蒙。”
再一翻《初中数学》,正宁帝脸上的笑容有亿点点僵硬,若无其事地合上书页,深深地看着萧景曜,“这也是你编的?”
萧景曜心知自己最大的挑战来了,垂手恭敬道:“回陛下,这是臣写的。”
一字之差,意思可就令人玩味了。
正宁帝深深地看着萧景曜,李首辅等人同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殿中这位如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心下暗自赞叹。便是他们,在萧景曜这个年纪,直面天子威严,也不可能比萧景曜表现得更镇定。
萧景曜,当真受上苍偏爱啊。
李首辅同样是少年天才,志高才深,聪明果敢,一路顺顺当当坐上首辅之位,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天下英才不过尔尔。哪怕先前萧景曜六元在手,李首辅也只是觉得萧景曜格外聪明一点,还有不小的运气。
直到萧景曜任了中书舍人,几次献策后,李首辅才终于正视萧景曜的才华——这位少年是块天然美玉,无需雕琢已然是稀世奇珍。其智计手段,已经可以同官场大员们别苗头。
这等天纵奇才,只能道一声天授。
真的是天授吗?
内心强大如李首辅,这会儿手都有些颤抖。
萧景曜屏息凝神,感受到正宁帝几人锐利得仿佛要戳开自己身体的目光,格外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正宁帝终于收回了目光,笑吟吟地看着萧景曜,“你这滑头,朕看你还有些东西没写出来。《小学数学》《初中数学》后面呢,莫不是《大学数学》?”
萧景曜苦着脸,“陛下明鉴,真不是臣耍滑头,实在是吴阁老生辰太近,臣只能挑灯夜战,连夜写下这两本算学书。”
“那之后呢?”
萧景曜摸摸鼻子,“之后是《高中数学》,而后才是《大学数学》。”
胡阁老捧着《小学数学》,爱不释手,痛心疾首,“怎么我的生辰早就过了呢?不然景曜就该把这套书送给我了。这些数字多好用啊,记账算账不知能省去多少功夫,我们户部才是最需要这套算学书的!”
胡阁老想要打劫的手蠢蠢欲动。
吴阁老冷笑一声,“就知道有些没有面皮的老东西会腆着脸抢别人的东西。这可是我收到的生辰贺礼,你也要抢不成?”
胡阁老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抢呢?左右你也熬夜看完了,不若将这套书借给我钻研一阵?”
说完,胡阁老还认真地请求正宁帝的支援,“陛下,户部账目繁多,若是拿这些新数字来记账,负责记账的主事们摸不准这些数字的奥妙,自然不敢做手脚。”
不得不说,胡阁老最后一句话,准确击中了正宁帝的心思。
吴阁老见势不妙,赶紧开口道:“陛下,这是臣收到的贺礼,臣自己还未钻研透!”
好不要脸的狗东西,竟然敢明抢!
正宁帝眼看着两位阁老快要打起来了,赶紧打圆场,温声道:“两位爱卿何必心急,学算学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改记账方法同样也不急于一时。你们要想用新法子,也得自己先学明白,才能教给底下人。现在争得面红脖子粗,反倒不美。”
吴阁老和胡阁老这才偃旗息鼓,不再闹腾,只是眼神依旧闪着刀光剑影,让其他人看了出好戏。
正宁帝抬抬手,示意萧景曜先在政事堂外面侯着,又让政事堂中其他伺候的宫女内侍全部退下,这才叹了口气,看向李首辅几人,“生而知之啊,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吴阁老最务实,双手一摊,“大齐又添一良才,不好吗?”
胡阁老不甘示弱,“萧景曜心思坦**,品行正直,得上苍偏爱,也不稀奇。”
李首辅看着正宁帝眼中的得色,一锤定音,“古时圣王身边,都有神异的贤臣辅佐。萧景曜既然生而知之,那便是陛下圣王之德,引来了王佐良臣。”
正宁帝抚掌大笑,“怪不得,朕一见他,就觉得他是上苍给朕的祥瑞!”
殿外的萧景曜同样心情大好,知道自己这一次又算对了。
锦衣卫查人有多精细,萧景曜已经在先前京城的抄家大礼包中领略到了。正宁帝和阁老们,谁又是庸人?萧景曜若是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将别人都当傻子糊弄,那才是真的缺心眼。
别人官场几十年沉浮,受的是精英教育,念的是圣贤之书,经史子集张口就来。读史使人明智啊!
政治斗争刀尖起舞,能顺风顺水混到内阁的,谁不是人精?萧景曜同样是人精,但他更精通商业,于政治一道,在政事堂那几位眼里,萧景曜还是个小孩子呢。
想要糊弄他们,何其困难?
一个不留神就容易结仇。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蠢吗?你这是在侮辱我!
要是正宁帝也这么想,哦豁,别说萧景曜是六元状元了,他就是六十元状元,指不定也得把小命搭上。
藐视天下,妄图将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得多恨自己的九族啊。
萧景曜从小到大的事情,锦衣卫都查得清清楚楚。
萧景曜想搞点事情,办报纸倒还好,之后搜集人才一起发展工业,点亮科技树,怎么解释?
从小到大都没进过工坊的人,画起各种机械图来有模有样,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啊?
反正正宁帝是不信的。萧景曜这个天子近臣,隐瞒了这么大的事,呵呵。
但要让萧景曜就这么磨掉自己所有的棱角,泯然众人,萧景曜也不乐意。
凭什么呢?他要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也就算了,但他脑子里明明有那么多可以留给后人的东西,为什么不用?
百年屈辱史历历在目,萧景曜不知道现在西方发展成什么样了,但按照历史进程,大航海时代迟早会到来。
华夏的科技大多时候也处在世界顶尖,再加上萧景曜脑海中的知识,要是再能得到正宁帝的支持,凭什么这一次走在前面的不是我们?就算不行,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后,萧景曜也不后悔。
因此,在分析完正宁帝的心态,尤其是知道正宁帝一直拿自己当祥瑞看的时候,萧景曜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目前看来,萧景曜步步算计,全都正确,顺利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