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月光很美。
微凉的山风吹拂而来,隐约可见四周山影如被青纱。
近处的虫鸣和远处似高似低的鸟兽之声,并没有使这景象显得骇人,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旷美。
程灵从王三花家走出来,在门前的矮篱笆边站了片刻。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如果不考虑生活的艰辛,眼下这片山村景象,又何尝不如那些文人墨客笔下,田园诗篇的最美模样呢?
美极了,但是也特别难。
程灵停了片刻就又动起来,她足尖轻点,身形起落,不过片刻便顺着后边的山道渐渐上到了山高处。
对于普通人而言崎岖难行的山路,在程灵这里却简直能够如履平地。
不,她比常人平地走路还要快,还要轻巧。
很快,山道前出现了一片轻缓的小平坡。此处树木也相对稀疏些,程灵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首先要做的当然还是每日里从不懈怠的站桩。
程灵对月起势,站桩五遍。
沁凉的月光能量似甘泉般在她体内流淌,亦如春雨,润物细无声般滋养着她的体魄,使她的筋骨血脉与日俱强。
这种一点点强大的感觉其实是非常令人着迷的,但程灵也并没有修炼太久。
人体有极限,如今站桩五遍大约就是她的极限,再过量的话,也并无好处。
收工之后,程灵站在山高处向着西边观察了片刻,又取出自己的夜视望远镜确定好方向,随即便再度展开身形,绕山向西而去。
她要去的,正是黑虫寨所在之处。
白天她已经跟村里人打听过黑虫寨的具体方位,如今夜色正好,倒是适合去会一会那位传说中的大当家,戚黑石。
程灵所未曾料到的是,此刻的戚黑石正受到巨大的打击。而这个打击,居然还是因为程灵而起。
风一刀抢亲受阻,后来又听到了程灵那一番有关于“动物也会报复”的言论,当时内心便陷入了一种难言的煎熬中。
他十来岁的时候流浪到铜顶山一带,是戚黑石救了他,又亦师亦友般将他带大。
对于风一刀而言,戚黑石既是大哥,更如师长。
风一刀深知,戚黑石一直有一桩无法释怀的心事。
戚山村的村民认为是戚黑石带人猎杀无度,而后惹怒山神,这才引来野兽下山,造成灾难。而戚黑石自己,其实也是这么认为。
因为当年的种种旧事,戚黑石甚至觉得自己是命犯孤星,为神鬼厌弃,实在是不详之人。
在他的身边,凡是与他亲近之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父母早亡,同族受难,甚至在后来,他黯然出走戚山村,又建立黑虫寨,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身边的这些人,也没谁跟他过上什么好日子。
今日,风一刀失魂落魄地回来,戚黑石得知他未能将心上人带回后,当时甚至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刀,你离开黑虫寨吧。”
风一刀疑心自己听错了,惊道:“大哥,你说什么?”
戚黑石生得精瘦,个头虽然不矮,却自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般的落魄与忧郁。
他不看风一刀,只将目光落在远处,语气淡淡道:“村里人不许姑娘家与你结亲,不过是因为忌惮我……你只要离开黑虫寨,下得山去,随便寻个村子入了户籍,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儿郎?”
风一刀从未想过原来还能有这种选项,被戚黑石这么一说,这竟然似乎是成全自己与云娘姻缘的最佳方法……
但风一刀绝不能答应,他的心甚至因为戚黑石这番话而瞬间沉入了深渊般的谷底。
“大哥!”风一刀上前,噗通就往下跪,“不行!大哥——”
戚黑石却立刻横移脚步,离风一刀远远的,又背对他道:“没有什么不行,一刀,你大了,我养你几年如今也尽够。你留在寨中毫无益处,怎么,如今还要我帮你攒聘礼,娶媳妇吗?”
这话,这话明着是冷言冷语,激风一刀离开,但实际上,风一刀心里清楚明白。
他脱口道:“大哥,你这是……还在纠缠自己的命格问题吗?但这些,其实并不是因为命啊!野兽会下山,那是物种的天性,与山神无关的!”
物种的天性——
这种遣词完全不是风一刀所能有的,戚黑石一惊,豁然转头道:“你说什么?你听谁说了什么?”
风一刀暗暗咬牙,心一横,索性就将程灵的一番言论完全复述了出来。
说完后,他自己总结道:“大哥,这不是命!也没有什么山神!当初戚山村的人索猎无度,那也不完全是因为你,我听老鳖说过,你其实有提议要缓一缓的,是他们自己贪心……”
“你住口!”戚黑石猛然高声,打断了风一刀的话。
风一刀惊了,只见戚黑石眼眶通红,面目狰狞。多少年了,他几乎从未见戚黑石如此失态。
仿佛下一刻,戚黑石的眼中都能滴出血来。
而戚黑石的手,甚至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手上青筋贲起,这是戚黑石的暴怒状态。
风一刀心口一滞,不敢再说话。只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匆匆忙忙留了句:“大哥你想清楚,我先去看看兄弟们!”
话音未落,人就飞速溜远了。
黑虫寨坐落的位置有些险,铜顶山的西峰之上,天然存在一道深壑,这深壑像是一条天裂,将西峰剖为两半。
高的那一半在更西头,山峰上怪石多过于草木,另一边几乎全是峭壁,非常难以攀登。
只有在高峰与矮峰之间,那一道深壑,那深壑之上被人钉好的藤桥,反而更为方便通行些。
虽然说,这也极惊险,但总归,比没有道路的峭壁要好一点不是吗?
黑虫寨就建立在那高峰之上,三面绝壁,一面深壑,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当然,这种地形也同样使得黑虫寨的人出行不便,穷上加穷。
入夜,月照西峰。
无法入眠的戚黑石从寨子里走出来,就站在两峰间的深壑藤桥边,静看月光。
当年旧事如同默画,一幅又一幅地再度在他眼前闪现。
戚黑石的内心自然远不如他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平静,他是煎熬的,凌乱的,甚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怎么样的。
一团乱麻,无法排解。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间,戚黑石举目茫然的目光定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月光下,一道身影如同轻鸿,自山影间纵跃而来,一转瞬,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