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月半刚过,这个夜晚还下起了一场小雨。

王七郎独自一人敲响了程宅的大门,他没有带从人,也没有撑伞。整个人就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衣装凌乱,脸上也湿漉漉的,倒仿佛是流了满脸的泪。

开门的洪广义不敢耽误,连忙让他进了门房,又去喊程灵出来。

程灵将王七郎往院子里迎,一边问他:“王兄,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不料话音刚落,王七郎就带着哭腔回起了话:“程兄,我、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文溪县那边,又、又决堤了!”

话落,他就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泪。原来他是真的哭了,他脸上这湿漉漉一片,原来是既有雨水也有泪水。

洪广义跟在后头,惊得不行,下意识追问了一句:“文溪县在哪里?”

王七郎道:“不是咱们云川郡的,在西边一点,决堤的是阳水河,也是神川的支流。再这样下去,神川是不是也会决堤?”

一边说,他又一边抹眼泪。

在二进院的待客厅里,程灵让王七郎坐下来,穆三娘见他湿漉漉地进来,就连忙去灶下给他端热水,又给他拿干净的布巾。

还拿了程灵没有上过身的新衣裳出来,招呼王七郎换下湿衣。

王七郎被热情招待,心里很是受用,刚过来时的那一股冲动悲伤都似乎是被冲淡了。他就又抹了一把脸,然后捧了干衣服说:“那我去程兄房间换衣,换好了再过来聊。”

去程灵房间?

穆三娘顿时一激灵,穿程灵的衣裳可以,毕竟是新做好的,还没来得及上过身,但去程灵房间——这万万不可啊。

她顿时拔腿要追,一边说着阻拦的话:“王郎君啊,不是这边……”

门口,王七郎却与萧蛮迎面撞上。

萧蛮神情淡淡的,面色苍白,刚刚好挡住了王七郎前行的路。

王七郎抬脚要往左边绕,萧蛮恰恰好却也走了左边,王七郎忙又往右边绕,萧蛮恰恰好竟又去了右边。

王七郎:……

他抬眼看萧蛮,萧蛮比他高大半个头,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瞧他,不知怎么,出身优渥从来都被人高看一眼的王七郎,突然间就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轻视。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但就是让人浑身难受,从内到外的,都特别的不舒服。

王七郎不常应对这种情况,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最后是萧蛮先开的口,他说:“客房在这边。”

说着,他抬手往身后一指。

对面的东厢有一整排的五间房,萧蛮住在对面靠南的位置,而被他指着的那间房则处在最北边。那间房,正好原先被施宏住过。

王七郎被这一指引,顿时就如逢大赦般往那边跑。

一边跑他又回头看了萧蛮一眼,不知怎么,他就觉得萧蛮很可怕。可怕到他甚至跑了几步又拍拍胸口,当时就无声地吐出一句:娘咧,吓死个人……

程兄家里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就莫名其妙的,那么叫人心里发慌呢?

王七郎很快就在客房里将衣裳换好,至于头发,清洗起来太麻烦,他便只是简单用干布巾擦了擦,然后草草一拢,就赶紧离开客房,回到了正厅。

穆三娘又端了热姜茶过来,招呼王七郎喝下。

王七郎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地,格外感受到了一种小户人家的体贴,当时一碗热姜茶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于是眼眶便又热了。

他又抹了把眼角,这时就对程灵说出了第二个消息:“程兄,朝廷发文申饬我伯父了,说是因为他这边积了民怨,导致怨气满溢,冲击到阳水河,这才弄得阳水河决堤的。”

这话一出,穆三娘顿时脱口道:“好没道理,这天要下雨,还关得到隔壁家府君的事么?”

可不是?

王七郎就在这个时候看了程灵一眼,他没说出来的是,朝廷如此申饬王邕,实际上只怕与程灵也脱不了关系。

因为程灵杀了临海王,王邕在奏表上却一力强调程灵是在“为民伐逆”,如此多方势力拉扯,以至于上层对于该如何“处置”程灵,一直都不能有所定论。

这个时候,王邕的处境就显得非常尴尬。

他不能过于嘉奖任用程灵,因为那会显得他像是在故意跟皇家的尊严作对,但他也不能直接就将程灵推到前头去,给她定一个犯上杀人的罪名。

如果这样做了,王邕不也同样是要尊严扫地么?

程灵就在这个时候同样回看王七郎,她仿佛从王七郎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什么。

这个时候,王七郎忽然就又低低地说了一句:“程兄,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我姐姐了。派了许多许多的人出去找,可是都没能找到人。当时护送她的部曲们不见了,她也不见了。”

程灵顿觉一滞,是了,她没有将王漪已经死亡的消息直接告诉过王七郎,所以王七郎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呢。

那么,到底要告诉他吗?

是让他就这样抱着一线希望继续寻找下去,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能再找到王漪,但至少心里有个念想……

还是说,可以借此机会告诉他实话。

不论如何,给他一个真相?

程灵心中思量了片刻,终究站起身道:“王兄,我们到廊下走走吧。”

这就是要避着人跟王七郎单独谈话的意思了。

王七郎连忙站起来,其他人自然就自觉等在厅里了。

程灵带着王七郎来到靠近月洞门边的廊下,这里的视野比较好,能看到墙角的修竹和一小片青葱的菜园子。

是的,就是菜园。

这是穆三娘带着程大妮程二妮种下的,经过大半个月的养护,菜苗都冒了头,绿油油一片,很是喜人。

这个时候夜雨还在下着,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王七郎忽然就抱了抱自己的双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心里积了许许多多的难过,跟谁都无法诉说,好像只有在程灵这里,他至少还能哭一场。

程灵就从腰间挎包中掏了掏,忽然掏出一枚精巧的银簪来。

银簪被递到王七郎面前,王七郎呆了:“程兄,这……这是我姐姐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