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狐狸早早起来。

她虽然随随便便套了一件外套,可是我仍旧能看出来,她这身衣服是精心挑选过的。

狐狸做事一向妥帖,我看着她,心想,或许这就是最佳的正室风范吧!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好像在比谁沉默得更优雅。

这样的见面确实很奇怪。

然而不知为什么,从失恋之后,我内心深处好像一直期待着这样一场会面。好像我是要证明什么,好像我是要宣告什么。

但是我到底要证明什么,宣告什么呢?

机场。

机场和车站一样,都是送别的地方。

黯然销魂的离别,有时候也有黯然销魂的重逢。

比如现在。

前女友以一种扑面而来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猝不及防。好像所有已经安稳的生活现状,都要因为她的造访而改弦更张。好像我曾经丢掉的一部分血肉,现在它又回来了。可惜原来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再也没有这块血肉的位置。

狐狸在候机厅东张西望,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种错觉,好像狐狸比我还期待这场会面。

在和小不点分手之后,我无数次设想过重逢那一天,在我的设想里,有好多个版本。

1。我们远远地望见,向着彼此飞奔,慢镜头,然后我抱起她,抡圆了一个圈,周围好多人起哄欢呼。

2。我们默然相见,寂静欢喜,我嘴上有笑,她眼角含泪。

3。我们擦肩而过,并未认出彼此,从此在时间的洪流里,永远错过。

4。机场出现恐怖分子,我英雄救美,登上头版头条。

可是,这仅仅是我的设想。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和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可是现在,她回来了。

我不敢正视狐狸,因为我可以换位思考,如果今天要见的是狐狸的前男友,我绝不可能如她一般冷静。

狐狸身上透出一股强大的气场,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十点整。飞机抵达上海。

我和狐狸站在错落的人群里,看着汹涌而出的人们。

狐狸靠在我身边,好像我们今天来接的人,只不过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好朋友。

我紧张极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十分钟后,我看到小不点,像往常一样,我还是能第一眼在人群中认出她。

她永远显得那么小,一个小小的人拖着一个小小的箱子去了一个大大的国家,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现在她回来了,正朝着我走过来,走得郑重而缓慢。

我却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脚底好像生了根,根系一直生长到地壳深处,绕着地核三匝。

狐狸注意到我的紧张,伸手挽住我的胳膊。

我身子一抖,几乎要摔倒,狐狸用力挽住我,没有说话。

我伸出手跟小不点打了个招呼,就好像上大学的时候,我站在女生宿舍楼下跟她打招呼一样。

小不点看到我,踮起脚跟我挥手,然后拖着箱子朝我走过来。

我呼吸都在发抖。

狐狸不动声色,微笑地看着走过来的小不点。

小不点走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狐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愣住,没有说话。

狐狸突然伸出手,语气欢快地说:“你好,我是他女朋友,欢迎你回来!”

小不点愕然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小不点努力挤出笑容,和狐狸握手,说:“你好!”

狐狸微笑:“我们通过电话,你还记得吗?”

小不点一脸茫然:“你是说……”

狐狸点点头:“就是我学韩语那个晚上。”

小不点虽然也笑,但那笑容有些难堪。

我猛然记起那个和狐狸一起看电影的晚上,我和小不点通电话的时候,狐狸突然喊了一句“我先去洗澡”……

我连忙开口:“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狐狸说:“好呀!”

我伸手去接小不点的箱子,她却没有松手,我看了她一眼,缩回手,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三个人一字排开地走着。

小不点拖着的旅行箱发出声音,回忆被打开,我心里依然酸楚无比。

这个旅行箱我太熟悉了,就像对她的声音一样熟悉。

我们拖着这个箱子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如果回忆能储存,我愿意把它们晒干,裱起来,挂在墙上,供二十年以后的自己瞻仰。

出了机场,我打了车,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狐狸和小不点一左一右地坐在我后面。

狐狸全程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在审视小不点。

小不点依然酷酷的,回看着狐狸。

出租车里气压本来就很低,一时间,我甚至感觉自己有了高原反应。

狐狸开口:“法国人特浪漫吧?”

小不点笑笑:“嗯。”

狐狸点头:“我听说法国男人是风评最好的情人,是真的吗?”

小不点摇头:“或许吧,不过东方女孩还是找东方小伙儿比较靠谱。”

狐狸语气困惑:“为什么?中国男人风评不高啊。”

小不点回答:“国产的虽然这不好那不好,用着虽然不习惯,可是心里踏实。”

狐狸笑出声来:“这倒也是。”

两人说完,开始沉默。

我看着前面的汽车屁股,心里正在核聚变。

过了两个路口,小不点开口:“你们两个……认识多久了?”

狐狸回答:“哦,他一来上海我们就认识了,我们住一起。”

小不点有些吃惊:“住一起?”

狐狸说:“是呀,合租嘛,当时我们一个房客搬走了,正好他找房子找过来,就和我们三个姑娘住一起了。”

小不点更吃惊:“和三个姑娘住一起,真的吗?”

这话是在问我,我回过头,点点头:“是四室一厅的公寓,住四个人,正好。”

小不点哦了一声:“就是说,你们俩认识有……我算算……十个月了?”

狐狸微笑点头,说:“是呀。”

小不点也笑:“我和他是大学同班同学,认识四年零十个月。”

狐狸耸耸肩:“有时候一大于二,有些事,时间说了算,可有些事跟时间没关系。”

我说不出话,只感觉车厢里刀光剑影。

出租车司机专心开车,但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压,他默默地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迅速传出歌声“我也很想他,我们都一样”。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狐狸和小不点分别扭头看向车窗外。

我没敢回头。

终于,狐狸又开口:“你在国外是两年课程?学什么的?”

“两年,念MBA。”

“哦,以后就是海归,高端人才,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嫁。”

“你呢?什么工作?”轮到小不点问问题。

狐狸轻描淡写:“我啊,猎头公司上班,收入不够,就啃男朋友。”

小不点摇摇头:“他很抠的。”

狐狸傲然道:“那要看对谁。”

两个人好像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突然胆战心惊地想,她们两个不会就此成为闺蜜吧?这也太变态了。

再听下去我非要跳车不可,好在师傅拐弯,停车,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当然先下车,好像先给谁开门都不太好,我只好直奔后备厢。

她们两个等了一会儿,各自开门下车。

我拿出箱子,付了钱。

跟在她们两个后面,进了雕刻时光。

找到位子,我和狐狸在小不点对面坐下。

小不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窗外,似乎对于我这样的位置安排心有所感。

然后,她看着狐狸,狐狸看着她。

两个人,眼神里都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深意。

我猛然记起,中英交换香港所属权的时候……

我知道我该正式相互介绍一下,可是我该怎么介绍呢?

哦,一个是我现在的女朋友,一个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你们两个因为我而认识,都是缘分,握个手吧!

这是多么欠揍的说法。

我只好用她们的名字互相介绍,每一个名字都让我胆战心惊。

我给狐狸点了牛奶咖啡,给她点了卡布奇诺。

咖啡很香,今天喝在嘴里却觉得格外苦。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对坐,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我真觉得自己有受虐倾向,不然何以亲手造就现在这样一个局面。

一个是我现在爱着的女孩,一个是我喜欢了四年的姑娘。我面对她们两个,语言系统完全崩溃。

对坐了好一会儿,小不点搅动着咖啡,终于开口:“其实我这次回来,只是来看看他,就是老同学见见面,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也别对我有敌意。”

狐狸微笑:“放心,我明白。咱们也不是敌人,没那么严重,斗斗嘴就是女孩间的交往方式。你别往心里去。”

小不点“嗯”了一声,突然变得很安静。

两个人一改刚才在出租车里的刀光剑影,我突然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恍惚感。

狐狸喝了一口咖啡,牛奶在她嘴唇上留下一行印记,我忍不住拿起纸巾给她擦干净。

这是个简单的动作,我放下纸巾的时候,才看到小不点脸上的表情。

疼可以很具体地表现出来。

我低下头,因为就在一年前,我也是这样帮她擦的。时过境迁之后,我仍旧保持了这个习惯。

狐狸坦然享受着这样的优待,脸上仍旧微笑,看着她,缓缓开口:“不管怎么说,能坐在一起,都是缘分,很高兴认识你!认识了你,我就能更多地了解他的过去,其实我对你特别好奇。我看过他写的文章,那篇《你的美,我不配》我看哭了,我特别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他念念不忘了这么久。现在我看到你,我觉得他所做的,都值得。”

小不点看了我一眼,又去看狐狸:“你很漂亮,他现在过得好,我也很高兴。我和他之间,都过去了,况且,原本就是我先离开的,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狐狸摇摇头,突然问:“你看过西格尔的《爱情故事》吗?”

小不点苦笑,随即点点头。

狐狸说:“爱就是永远不用说对不起。”

小不点又笑了,笑得很会心,会心之中似乎也有一丝痛苦。

即便隔了这么久,我仍旧能感受到这种痛苦。

我记得,第一次吻她的时候,我曾经问她:“你看过西格尔的《爱情故事》吗?”

她摇摇头,说:“没。”

然后我就跑回宿舍去拿笔记本,我们两个在自习室里,相依相靠地看完这部略显老套却催人泪下的电影,她哭得泪水淋漓。我当时发誓,不让她在我们的感情里掉眼泪,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来上海之后,我找到一本《爱情故事》的旧书送给狐狸,再次把西格尔1970年写就的《爱情故事》讲给狐狸听。狐狸捏着我的鼻子说:“我保证不再让你一个人了,你打篮球我会在旁边给你当拉拉队长、给你递矿泉水,你发脾气我会比你发更大的脾气,但不论怎么样,我都不会走太远,你走累了,转个身,认个错,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我把这个故事分享给两个我最爱的姑娘,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若不是她们,生活该有多么单调乏味。

我看着小不点,从她的眼神里我就能感觉到,她记起了那个下午,那个我们一起在自习室里看《爱情故事》的下午。

我嗓子发干,发声困难,好像是小时候做了坏事,被班主任叫到教导处训诫。

狐狸继续说:“我喜欢他,我不会让给你。不过,如果他还是希望跟你和好,我也不拦着,我也拦不住。他不是我的物件儿,我爱他,可他不归属于我,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我惊恐地看着狐狸,她回望我,眼神平和,那意思就是说,如果你还想再续前缘,我可以从背后踹你一脚,让你速度更快。

或许,狐狸这种有恃无恐的自信,就是我爱上她最重要的理由之一吧!

小不点笑着摇头:“他不选,我也知道结果,我很了解他,我虽然不了解你,但凭直觉,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他。况且,我这次回来也不是要打扰你们的生活,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老朋友。”

小不点眼神萧瑟:“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一时,就是错过了一生。他就是我年幼无知的时候错过的,我做错了事,就要为后果埋单。”

随后,狐狸和小不点一起看着我,似乎还是要我做出回答。

我思绪万千。

小不点给了我最美好的青春,而狐狸给了我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给了我一次成长的皮蜕和新生。

我最讨厌选择,可是,却总是有选择要摆在我的面前。不管有多难,有多痛,我都要按下选择键。

在我设想的重逢场景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局面。生活是不可逆的化学反应,我们都斗不过命运的安排。

有些事,无论你多么舍不得,它们都已经留在过去了。就好像你不能重新淋一场十八岁时的大雨,就好像你再也不能回到教室听生物老师讲生理卫生。

霍金曾说:“集合几个地球的能量可以去到未来,却永远也回不到过去。”

青春终将逝去,或者已经逝去,而生活还要继续。

我看着小不点,看着她努力掩藏着自己那一点小小的期待。

我看着狐狸,狐狸云淡风轻地看着我,好像事不关己。

我看了狐狸一眼,然后握住小不点的手。

小不点手一抖,但是没有动,任由我握着。

我看着小不点,看着她久别十个月之后白皙却瘦削的脸,陌生又熟悉。

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再爱你了。”

小不点看着我,脸上绽开笑容,用力地笑,眼泪却喷涌而出,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心如刀绞,觉得自己很残忍,就像当初她跟我说分手时一样残忍。猝不及防的角色互换,我并没有感到那种报复的快感,相反,我难受极了。

成长这件事如同分娩,本身就有阵痛。

如果不痛不痒,怎么能长大呢?

小不点没有哭出声,可是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来。

狐狸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她默默地递给小不点一张纸巾。

小不点没有接,只是微笑地看她。

两个人无声对视。

我很想替她擦干净眼泪,就像我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可是我没有。

让她哭吧,大哭一场,哭一场淋漓尽致,哭一场雨过天晴。

我不知道她这次回来的原因,我却清楚地知道,分手以后,她跟我一样,过得不快乐。

但是,我只能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就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

我曾经心爱的姑娘,我们不疯魔不成活地度过了大学四年,在那个常常下雪的城市,写下了我们青春的终章。我拥有你的发卡,你的背包,你的声音,你的笑骂,你的体温,你的第一次。我曾经发誓要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

对不起,我食言了。

爱情原本应该简简单单的,不比智商,不比心眼儿,不去管房子车子。

爱情不是交易,不是谈判,不是经商。

爱情就是我爱你,你爱我。

你爱了我就不爱别人,我爱了你也不再爱别人。

世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时间经过就是一种不可挽回的事。

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都要继续新的生活。

爱就是永远不用说对不起。

可是,我仍旧想对她说:“对不起,我曾经许给你的,还未曾实现的,只能成为我们青春博物馆里,最美的那一颗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