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涵奇道：“爹从未对我提起过，我如何能听过她的名字？”
楚中天目光略显凝滞，声音飘忽道：“她姓裴，闺名瑾瑜。”
楚君涵惊道：“瑾妃娘娘！竟然是她？可她是圣上的妃，爹您又怎能……”
“怎能觊觎天子的女人，对吧？”楚中天冷哼一声，“但她原本是我三媒六聘定下的未过门的妻！是皇帝一道圣旨硬生生拆散了我们，改变了我们两个人一生的命运！”
楚君涵已惊得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令圣上追忆半生的瑾妃娘娘竟然是父亲的未婚妻子！
楚中天又说道：“那一段伤心往事，也是所有事情的开端。我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你的祖父是个老学究，整日里只知督促我考取功名。我年少时可不像你勤勉好学，而是懒散贪玩，书也读得稀里糊涂，十九岁那年又一次科举名落孙山后，我便借口游历以磨练心智，逃离了你祖父的谆谆教导。我独自离家，就像出笼的鸟儿一般快活，真是乐不思蜀。那一趟出去就是大半年，因为带的盘缠用得差不多了，无奈只好打道回府。返程途经邺城时，突发奇想去看看那‘铜雀春深锁二乔’的铜雀台是何光景。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一桩奇事，就像做了一个奇幻旖旎的梦，却也注定了这一生悲戚坎坷的命运。
“那夜月色澹澹，空中浮动着海棠花香，春风醉人，我徘徊在铜雀台下，惬意畅快。不经意抬头仰望铜雀台上，猛然发现高台上竟有人翩翩起舞。光影下看不清她的面貌，但那一身嫣红的云裳，如红玉海棠般娇艳，风姿婀娜，罗袖欲飞。我看得如痴如醉，不禁脱口赞道：‘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
“谁知那人闻声却突然消失不见了，我急忙登上高台去寻，楼阁亭台已空空如也，遍寻无踪，只有一只绣鞋遗落台上。我嗅着她留下的淡淡的海棠香气，捧着那只绣鞋，脑中空茫一片，疑道定是遇到了私下凡界的神仙！我整整守了一夜再不见她出现，后来接连几日我一直苦等在铜雀台，却再没等到那个人。
“从那以后，我似乎得了魔怔，整日里失魂落魄，就如《酉阳杂俎》里遇到神鬼精怪的呆书生一样，以为自己也碰到了一段奇遇。脑中只一个念头，让我见一见那仙人也好，哪怕只看一眼。
“我在铜雀台的石壁上刻下一篇《寻仙记》，一直期盼着我的诚心可以感动天地神祇，让她降下见我一面。可越等越是失望，直到最后成了绝望。我终于决定离开那里返乡。
“临走时我又最后一次去了铜雀台，随后便要去乘船，我在那里徘徊了许久，依然没能达成心愿，我失落沮丧到了极点，满心不甘又依依不舍离开了。我站在桥头，看着茫茫漳河水，想起传说中漳河有河神，我若能问一问他兴许就能见着那仙人，这样思量着不由呆了，一个不慎竟失足落入漳河中，险些命丧此地！
“醒来时我身在一艘画舫中，一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过来问我‘你这么个七尺男子汉，做什么不好，偏要寻死觅活，忒也窝囊了些’。我想定是那丫头救了我，她以为我是自寻短见，对我甚为鄙弃。我向她说明我并非寻死，而是一心想着寻仙之事，那丫头却不信，反倒以为我痴傻。她突然举起手中的鞋子质问我‘你从实交待如何偷了我家小姐的绣鞋’。
“我一呆，急忙探手去摸自己胸口，那鞋子果然被她拿去了，可是她说的‘小姐’是何人？我一时僵住了，难道竟然是她救了我？我踏破铁鞋无觅处，却阴差阳错误坠漳河与她相逢！我抑制住内力的激动狂喜，朝那丫头施了一礼，追问能否允见小姐一面，当面酬谢她的大恩。忽然听一个轻柔的声音说‘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公子不必挂怀，我也是为自己积福德’。
“她款款而来，霞衣飘飘，鬓边斜簪一朵海棠，粉面堪比花红。我乍一见只觉是蕊宫仙子下凡来，娇魂倩影，风姿佼佼；香风两袖，洗尽尘缘。翠黛朱颜耀春华，染尽胭脂难描画。都说天下美人出苏杭，我却觉得她比江南女子更加瑰姿艳逸，明媚高雅，正如海棠妍丽天成，柔媚不俗！
“那小丫头见我呆呆望着她，啐骂我浑然无状、有失庄重。她却不恼，只柔柔一笑，如千顷海棠齐放，璀璨了我的双目！原来我的诚心真的感动了天地，心心念念的神仙竟然活生生站在了眼前！
“我连忙赔礼，又谢了她救命之恩。她委婉撵我下船，说自己只是来上香，不便多做停留。我心念电转，谎称访亲途中遭遇强人，落魄一身，连返乡的盘缠都没了，恐怕这一路只能沿街乞讨了。
“她果然慈悲心肠，听不得别人受半点苦，当即就搜遍了身上的金玉首饰，全塞给了我。我感动得险些涕泪横流，越发不甘心就这样走了！我又说道君子无功不受禄，小姐慷慨相赠，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愿意留下做些粗笨杂活报还恩德。
“她见我死活不肯走，也不再勉强，只说待还家后求爹娘暂时收留，容我个栖身之处。我随她前去拜会她的爹娘，又将编造的凄惨遭遇诉说一遍。
“她的父亲是邺城的胥吏，见我也算是个读书人，正好他的幼子顽劣，请了好几个私塾先生都被气走了，于是留下我教引他那劣子，我欣喜欲狂！
“她的幼弟韬儿果然顽皮淘气，难以教化，但我一心只想留下，能不能教好他倒无关紧要，因此与其他严厉刻板的私塾先生不同，韬儿反倒对我不是很反感，时日久了却对我很是亲近。
“那段日子我在裴家过得十分舒心，每日辰起便能见着她，偶尔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她对我‘不入仕途’的念头非但没有像你祖父一样大加批驳，反而极是赞同。我心中欢愉至极，她果真是上天送予我的‘红颜知己’！我暗暗发誓再也不考什么进士了，后半生要携她踏遍名山，阅尽秀水，逍遥自在！
“在我看来她是这世间最真诚、最善良、最温柔、最体贴的女子，我认定了她，其他的女子与她相较简直一文不值！
“我常常与她‘偶遇’，不时闲谈几句，一来二去，颇觉投缘。我愈发舍不得离去，但你祖父因我耽搁不归，早写了无数封书信催促，见我始终不回转，又寄来书信称他患了重病。这一来我心急如焚，一面收拾了行礼，一面盘算着该怎么向她表白心迹。我续写了那篇《寻仙记》，分别作成《遇仙记》、《慕仙记》，意如曹植与洛神相遇，而后对洛神的思慕爱恋、情思缱绻，偷偷让丫头转交给了她。
“我焦急得等待她的回信，却迟迟等不到，她对我避而不见。失望之下我独自打点行装默默离开了那个牵动着我魂魄的地方！
“我满怀失落登上了返乡的客船，却忽然听到了她的呼唤，仿若来自天际！我大喜过望，急忙下了船，淌着齐腰深的水，跌跌撞撞爬回岸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如果时光能为我们停留下来多好，只有那一刻夙愿得偿的欢天喜地，而不会有后来思念成灰的伤心欲绝！
“我牵着她重游铜雀台，将《遇仙记》、《慕仙记》一并刻在写有那篇《寻仙记》的石壁上，这三篇赋中隐藏了她的名字。瑾瑜告诉我那晚她是生平第一次偷跑出来游玩，她也一直想看看‘铜雀春深锁二乔’是个什么景致。又见此处海棠嫣然，一时欣喜禁不住翩翩起舞，却不想被陌生男子撞见，惊慌之下匆忙逃了，却连鞋子都丢了一只。她在那石壁上又刻下一篇《海棠语》，其中暗含了我的名字，作为我俩定情之约，我们在石壁前共同许下终生之盟。
“我随她一起跪在了他爹娘的面前，求他们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她爹娘起初不允，但见她心意坚定，再加上她的幼弟韬儿极力赞赏我，终于应允了我们的婚事。但他们要求我必须下了聘礼，问过爹娘，有了媒妁之言，再选好良辰吉日，写好婚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才不失了体面。
“我连连答应，匆匆托了媒人下定，便急着返回家中禀告父母双亲，商议婚嫁事宜，尽快定下日子迎娶瑾瑜。临行前，她在渡口为我送别，我捧着那只鞋子向她起誓，此生永不辜负！
“我永远记得她那个眼神，滢滢水眸，满是不舍和期待。只是我们都不知一别成殇，而那竟是我见瑾瑜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