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索、雪片纷飞,这个冬季灞州的雪一重又一重,正如灞水的浪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凌烟久久凝望着墓碑上的铭文,颤抖着抚摸即墨雨三个字,眼前依稀又晃动着他呆气十足的笑容,泪珠一串串滚落,念叨:“都过‘三七’了,你的魂魄是不是已经散了?为什么这么多天你连个梦都没有托给我,是不是在怨我?”
她拔出身旁的佩剑,剑身一面刻了个“烟”字,另一面刻了个“雨”字,这是即墨雨偷偷让铸剑师在她剑上刻下的。
她又想起玉带桥边的情形,他的话犹在耳边回**,你我是在烟雨之日相逢,烟雨本身不正是绝配?说明我俩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这辈子我认定你了。我晓得我笨,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我会拼了性命对你好!这荷灯上写的“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雨寒,相思枫叶丹”就是我一直想对你说又……不敢说的话。
那时见他脸涨得通红,不住以手搔头,憨态十足,凌烟忍不住笑出声来,从没见过这么憨笨好玩的书呆子。即墨雨更是尴尬,急道:“我……我不是跟你说笑话。”
凌烟忽地笑了。可惜,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凌烟泪水汹涌如潮,忍不住失声痛哭,玉箸纵横,满面如洗,好似风雨之中簌簌飘零的棠梨。
楚君涵与赵巽劝慰几句,也是隔靴搔痒,难以减轻她一分的悲伤。
风影却冷不丁道:“当初是谁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现下要死要活,悔之晚矣。”
忽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他最不想看到你伤心欲绝,让他安心去吧。”
几人回头看时,只见风雪中两人款款而来,当先的女子亭亭玉立,眉目如画,面上覆着几重纱,身披一件紫色罩头斗篷,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正是柳凌萱。
跟着的一名紫衫男子,衣饰华贵,气度雍容,温润风雅,正是十三王。两人走在一处光彩夺目,瞧来十分相配。
赵巽一见急过来嘘寒问暖,一边问她的伤可好些了,一边又问十三叔有没有为难她。
柳凌萱不答,只轻轻拨开他,走到凌烟面前,见她握着那把剑,伤心凄苦,整个人瘦骨嶙峋,如同秋日将近时的翠菊,心痛如割,弯下身来轻拥住她。
凌烟哽咽道:“我一看到这把剑就心如刀绞。我好恨自己当初为何非要逼他立下毒誓,都怨我!其实我都没有对他好过一天,从第一回见他,我便讨厌他,没给过他好脸色,因为他那张跟即墨雷一模一样的脸。我一直记得他死的时候睁圆了眼睛就那么看着我,他一定是怨我,所以才闭不上眼,你说他是不是后悔遇着我?”
凌萱知她一直悔恨自责,这才是心结所在,幽幽道:“我在佛前祈求了五百年,只换得紫陌纤尘中一次擦肩,不问是劫还是缘。”
不问是劫还是缘……凌烟忽而心有触动,紧紧抱住凌萱放声大哭。
凌萱见状知道她多日来憋闷郁结在心中的那口气终于疏散了,略放下心来,轻轻拍打她瘦弱的脊背。不禁想起小时候凌烟哄自己睡觉的情形,凌烟的一双小手环到自己身后,也是这样轻柔的拍打她的脊背,还咿咿呀呀哼唱着她听不懂的山歌,每次伴着那青涩的歌声甜甜入梦,再睁眼已是晨曦如霜。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凌烟断断续续说道:“我从不后悔遇到他,只是不知他在那个世界里会不会孤单?会不会害怕?”
凌萱看了看一旁呆九的墓碑,说道:“有呆九陪着他,护持他,他会很好。你也要好好的,不要让他心有牵绊而不能超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说得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开解旁人的本领倒高明得很,可你自己放下了么?”十三王颇有深意道。
柳凌萱一时失神。
赵巺插话,“十三叔终于肯露面了?我还以为你要龟缩在那藏月楼一辈子呢!”
“乖侄儿,你是吃了火药了?我又没同你说话,你却横插一杠,自作多情。”十三王满脸戏谑的笑容。
赵巺心头火起,“自作多情的是你,你跑到这里做什么?我最后说一遍,不许你打她的主意!”
十三王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更觉好笑,火上浇油道:“怎么,想打架?为博倾城大打出手,这种事多年前我最拿手!如今你是欺负你十三叔一把老骨头了,打不过你是吧?乖侄儿,今日我便替你老爹教教你规矩!”说着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风,就要动手。
赵巺一捋袖子也要冲上去,被楚君涵一把拉住,毕竟十三王是他的亲叔叔。
十三王冷笑一声,“乖侄儿,我才不像你这般无趣,死缠烂打有什么意思?你呀,最可怜之处不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而是败的一塌糊涂还弄不清楚对手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巺不解。
“神女无心,非因不思凡,而是另有所属。可惜她在昏迷中念了千百遍的名字不是我,更不是你。”十三王轻笑道。
赵巺只觉全身的血霎时冲到了头顶,问道:“究竟是谁?”
十三王望着一旁的楚君涵,冷笑,“本以为乖侄儿你近水楼台,没料到却被他人在眼皮子底下掘了墙角,有趣。”
赵巺猛地望向楚君涵,只挤出两个字,“是你?”
此事被十三王爷昭然揭开,令楚君涵措手不及,连个向赵巺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但转念又想,纸包不住火,迟早都要告诉他,如此也算提早解脱了,遂向赵巺凝重的点点头。
赵巺如遭晴天霹雳,一个趔趄,堪堪站稳,转向柳凌萱问道:“你告诉我十三叔说的不是真的!”
柳凌萱道:“我如今变作这幅模样,是真是假还重要么?”
“你从不愿意去了解我的心,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一个以貌取人的纨绔子!我只问你,你几次三番拒我究竟是不入红尘?还是你心里……果真喜欢他?”赵巺质问。
“旭晨,这件事容我以后再慢慢向你说明。”楚君涵道。
“我没问你!”赵巺怒道,“我要听她亲口说!”
“我早说过你我缘浅如昼夜之隔。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人,纵然明朝成陌路,亦是死生无怨尤。”柳凌萱语气隐含苦涩。
楚君涵听闻她此言,心头悲喜交加,喜的是她吐露心声,悲的是她语气中的凄凉惆怅。
风影气道:“太子哥哥待你万般好,你却这样伤他的心,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离卿不平,争道:“这与良心有何关系,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有强迫别人的道理。”
赵巺怒极反笑,“你们……好!好得很!一个是我宁可舍了性命都要守护的人;一个是同我一起长大、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们瞒的我好苦,存心看我这个傻瓜的笑话?”
十三王轻拍他肩头,叹道:“这世上从不乏‘移情别恋,横刀夺爱’之事,十三叔感同身受,晓得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看开些罢。”
离卿怒道:“什么移情别恋,柳姑娘从未喜欢过赵巺……”
“不关你的事,有多远滚多远!”赵巺怒喝。
离卿怒极,拂袖而去。
“旭晨……”楚君涵正要开口。
“旭晨也是你叫的?”赵巽愤然瞪他。
楚君涵听赵巺此言,如同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改口道:“卑职口误,请殿下恕罪。”
赵巺更是气苦,浑身颤抖,再说不出一句话,转身就走。
“太子哥哥!”风影连唤几声,见他头也不回,也是气愤难平,冲着楚君涵狠狠一跺脚,也自去了。
夜色深重,风雪凄紧。
赵巺捧着酒坛,仰头灌了个底朝天,将坛子猛地一丢,摔得粉碎。洇湿面皮的是雪水还是酒水?他用指尖蘸了放在口中尝,原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种痛苦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每一瞬都是垂死前的煎熬,从今往后,这种痛楚将时刻折磨着他,至死方休!
赵巽叹道:“人生,苦也!”又将身旁十几个酒坛砸的稀烂,酒劲上涌,意识迷乱,醉卧雪中。
那一晚风刀雪剑严相逼,冻伤了他的身,也冻伤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