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安家记

拂风城是泽国、烈国和苍国交界处的一座城,与溯城相去甚远,依山傍水,四季如春,日日皆有轻风自城中拂过,是以定名为拂风,虽不比溯城风华富庶,但是也熙熙攘攘甚为热闹,屋房楼阁也与溯城的沉稳端庄大不相同,反是玲珑精致得好似小家碧玉。

春末的时候,拂风城人口最熙攘的长平街尾开了一家医馆,刷了黑漆的匾额上雕凿着“云安堂”三个大字,同样刷了黑漆的木门便不算宽,只有四扇开,寻日里却只开了中间两扇,加之安安静静地坐落在街尾,与一条街上的均是六扇开的店铺相比,极为不起眼。

然,这家小医馆才开门第一日,便引来了大堆大堆的人来围观,这却又是为何?

只因,这家医馆坐堂看诊的,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国色天香美若天仙的姑娘!不,妇人!

自古以来,女子抛头露面就为世人所不齿,若非迫不得已,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出来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出来赚银钱,抛头露面的女子通常都是不值钱的,可是,这个总是一脸平静坐在医馆中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不值钱模样的女人,为何会亲自坐堂看诊?

围观的人开始大胆地猜测,道是她死了男人的,或者男人瘫了病了废了不得已让她出来糊口养家的等等猜测,越来越多人围到这小小的云安堂前看热闹看新奇,这看着看着,自然就省不了会有什么人说出些什么不干净的话来,或者有什么人看这医馆不顺眼整出些什么糟糕的事情来,再或者就是有什么二流子瞧上了人家小娘子想要霸王硬上弓等等事情发生。

医馆开门的头一天,就生了事。

譬如,有人对那坐堂看诊的小娘子嗤之以鼻羞辱道,一个娘们出来看什么诊,别丢了医者的脸,赶紧早早关了门回家相夫教子!

又譬如,有痞子实在看不惯一个女人占了这长平街的铺面,尽管是最不起眼的街尾,更看不顺眼一个女人出来败坏风俗,是以对医馆踢的踢砸的砸,道是一个外乡女人也敢在这拂风城混!?

再譬如,有二流子色眯眯地看着医馆小娘子,说话也不忌口,道,美人儿,你跟着小爷,日后保你享不尽的富贵风流,还开什么劳什子医馆!?

而那美若天仙的小娘子,不管什么人来说来闹,不管是砸了她的医馆还是言语调戏了她,至始至终,脸上都是扬着浅浅淡淡的笑意,似乎不会生气一般,周遭看围观的百姓心中都为这孤零零的小娘子感到同情,一个妇道人家想要过日子也不容易,何必这么为难一个妇道人家。

可是百姓心中同情归同情,那些找小娘子茬儿的人他们可不敢得罪,若是管了闲事,日后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也只能在心中同情小娘子而已。

在长平街卖糖葫芦的李二子还清楚地记得,第二日医馆还没有开门时,前一日找过那小娘子麻烦的人全都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医馆门前,那惊恐万状的模样就像他们身后有食人的猛虎再追着他们一般,引得更多的人围到了还未开门的医馆前。

然后围观的人们发现,那些冲来的人无一不在医馆前跪下,不是鼻青脸肿就是眼斜牙歪,一边朝地上磕头一边嗷着“老祖宗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李二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张家二少爷那光得发亮的脑袋,明明前一日这流氓二少爷还是黑发飘飘的啊,怎么就成了……和尚?而且这流氓二少爷的伤似乎是最重的,两边脸颊红肿得像脸上顶了两个红亮的大馒头,左眼更是黑肿得睁不开,嘴角还裂开了一条半寸长的缝儿,正往外渗着血,若非他身上那招摇得刺眼的衣裳,李二子觉得自己都要认不出那就是前一日还叫那医馆小娘子跟他回家的流氓二少爷。

这这这……这些人一个晚上全都招了邪?平日里可都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二流子烂痞子啊。

却就在众人惊讶时,医馆紧闭的门由里缓缓打开了,依旧是打开两扇门,那个似乎不会生气的小娘子就站在打开的门中间,脸上依旧扬着同前一日一般的浅笑,见着门前跪了一地鼻青脸肿的人也不惊讶,甚至问也不问一句,便让他们全都到厅子里来,道是要为他们看看伤势,周遭百姓不无惊讶,纷纷猜测这小娘子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是个傻子?不然一下子全把这群二流子客客气气地请进屋里干什么?就不怕……!?

只是,还不待周遭百姓思考得出个所以然,已然阖上门的医馆里便传出杀猪般的嚎叫声,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接着那进了屋的男人像被扔东西一般一个个被扔出了医馆,直到最后一个男人被扔出来,只见那小娘子拍拍手在门槛后笑靥如花,还不忘笑道,随时欢迎各位来看诊。

围观的百姓当下全部疯了般的跑开,“女,女妖怪啊——”

第三日,卖糖葫芦的李二子发现整条长平街上的铺面都开了门,街尾的医馆却还是大门紧闭,而后便是知府衙门的一溜儿衙役握着腰间的官刀冲了来,为首的衙役一脚踢开了医馆紧闭的大门。

只见医馆内桌柜翻倒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

拂风城外,一辆乌篷马车慢慢地行驶在官道上。

白琉璃坐在马车里,嘴角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阴沉得有些可怕,只听她有些咬牙切齿对正在充当车夫的百里云鹫道:“百里云鹫,我怎么就成女妖怪了?”

她笑吟吟坐在那儿的模样像个女妖怪?那些人,什么眼神!?还有就是——

白琉璃说着,不忘瞪了似乎只专心赶车的百里云鹫,只听百里云鹫淡淡道:“在暗处看东西看事情总会比在明处看得清,我只用了木剑,而已。”

而已?有见过拿着一把木剑猛抽别人耳刮子的人直到抽得别人求饶为止的么?有见过用木棍将人像扫破布那样一个个往外扫的么?偏偏他做这些的时候愣是没有围观的百姓看到,黑夜里出没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也难怪百姓将站在众人视线里的她当成妖怪。

看着百里云鹫仍旧如从前一般似乎不会为任何事惊起波澜的侧脸,白琉璃心底重重叹了口气。

她想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安定下来之后好为百里云鹫解了他左脸上的言灵毒咒,毒很诡异,且年月太久,要清除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就算两年三年都不一定能清除得干净,所以,他们必须要安定下来。

他们需要一个安定的家,不可能一直都颠沛流离,可这拂风城已经是他们离开北地后第三个想要安家落户的地方了,要不是……

白琉璃掀开车帘弓着身子出来,和百里云鹫并排坐在前边的横栏上,看着百里云鹫没有戴面具的右侧脸,换了话题也换了语气语重心长道:“百里云鹫,拂风城是我们第几次落脚了?”

“第三次。”百里云鹫声音淡淡。

“夜里拿木剑抽别人耳刮子抽得换了第三批人,感觉如何?”白琉璃觉得,除了在那些关于权力的阴谋诡计中这呆子的脑子不是非一般聪明,可是对于一些寻常的小事,他似乎就是呆得不行!

百里云鹫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默了默,而后才道:“若黑羽在,那些眼珠子它一定喜欢。”

“……”白琉璃有扶额的冲动,再照这个呆子见一个就抽一个的情况发展下去,只怕他们是找到明年都找不到一个安家的地方。

白琉璃忍住扶额的冲动,又道:“我们现在可没有白拿的银子花。”

他们得以走了这么久换了三个可以安家的地方,全是当时离开北地后冒险回了一趟溯城,他们本不该在那样处处关卡严守溯城更是官兵层层的时候回去,可是谁让这个呆子说他把银钱都放在当初她坐的那辆马车里,而她之所以要冒这个险,完全是因为呆子说他除了拿朝廷给府里发的俸银过日子之外便是用封地每年上贡的银钱过日子……

她险些忘了,他虽然能运筹帷幄,但始终是一个从来不用为没有银两而活不下去的锦衣华服公子哥,哪里知道没有钱的日子是有多可怕。

而她自己,也从没正儿八经地赚过钱,上一世的吃穿用度全是组织供应,因着她只要接下一单任务或者医好一个人,便能得到一笔巨额的报酬,从来不会为生活小事发愁,重生之后,白家虽然落魄,但仍养得起一府的下人,她这个大小姐自然想要什么便可轻易得到,更不会为油盐柴米的事情烦恼,如今——

如今是她要与一个同样没有赚钱概念的公子哥过日子,这搭配……

于是,她当时就抓好了手中那他与她合在一起只有寥寥可数的三两碎银,心一横决定冒险回一趟溯城,否则别说安家落户,饿死冻死在路上都有可能。

只是看着他们冒险拿回来的银钱只减不增,白琉璃觉得,不能再让百里云鹫再这么见了人就夜里抽木剑去抽人,撇开被衙门找上事不说,那盘铺面是银子,置办东西是银子,租宅子是银子,吃用是银子,样样都是银子,再这么折腾,他们的银子迟早被这么折腾完。

白琉璃的话让百里云鹫又默了默,而这一次居然是沉默到底了,似乎在深思什么问题,似乎又不是。

白琉璃冷了脸,狠狠瞪了百里云鹫一眼,语气不善道:“呆子,你这是想让我重操旧业,我的另一个旧业?”

就在这时,百里云鹫突然勒马,而后转过一张极其严肃的脸面对白琉璃,严肃得都让白琉璃觉得背上有些毛毛的感觉,只听百里云鹫用一副极其语重心长的口吻道:“琉璃,既然你我都已决意过平常人家的日子,为何又要再提那刀口舔血的往事,琉璃若是觉得我做了不该的事,只管斥责我就好,我改就是,我——”

“停停停!”百里云鹫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白琉璃抬手打断,皱着眉一副“大哥求你别再念了”的表情,妥协道,“别念了!像个和尚!”

不要说得好似她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一般,这呆子倒好,每次自己做了不该的事反倒一副我委屈或者我有理的模样来对她长篇大论,简直就是和尚,不,唐僧!

白琉璃一边说一边捂上耳朵,撩开车帘重新钻进了马车里,离和尚远点,她不想再折磨自己的耳朵,之前她为何就没发现这呆子怎么这么能说?

“和尚?”百里云鹫眉眼间似有不解,而后才恍悟,撩开身后的车帘继续道,“琉璃误会了,我这不是在念经,我只是再和琉璃说说道理而已。”

“啊啊啊啊!”白琉璃终于忍无可忍了,扑上前来抱住百里云鹫的脖子对着他的右脸吧唧一口,笑盈盈地夸赞道,“相公大人,你干得好,干得最是漂亮!下座城接着抽!”

百里云鹫脸颊上浮起了绯色的红晕,眼中却是没有羞赧之色,反倒满是满意的浅笑。

白琉璃松开百里云鹫的脖子后有些咬牙切齿地甩下车帘,百里云鹫,嘴角扬起轻松释然的弧度,一打马鞭,马蹄哒哒往南边缓缓而去,在夯土官道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印。

官道旁还有赶着进城的百姓在对方才自己所看到一幕摇头叹气地评论,伤风败俗,不知羞耻,世风日下啊!

------题外话------

准王妃的叫法就像准儿媳,准女婿那样的叫法,不是说云鹫是什么准王,这个很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