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无情
婚礼一切从简，并没有经过太多筹备，葛忠实的父亲也没有在年龄问题上过多为难缪静之。相比他应该也是清楚，自己的儿子如今名声狼藉，能娶得上媳妇已经算是万幸了，他们可没资格嫌弃人家年纪大。
在我看来，他们的婚礼简单到堪称简陋的程度，参加婚礼的宾客也非常少。但是在缪静之的记忆里，一切都美好得宛如童话。婚房也是。明明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房子，在缪静之看来却是个温馨幸福的小窝。
而我，在看到她走进婚房的画面时，只觉得毛骨悚然。
因为我知道，那张婚床里面，封着韩冰的尸体。
对于她所做的这一切，葛忠实是非常喜欢并且享受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他们过得恩爱而幸福，慢慢的，从前的那些流言蜚语彻底销声匿迹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葛忠实当年的确是被韩冰冤枉了。或者，即便他当年真的很渣，那也是年少时的行为了，谁没年少轻狂过呢？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过去的陈年旧事，何必一直揪着不放。
毕竟，大家都不是当年的受害人。
就这样，葛忠实终于彻底洗白了自己，再加上他的确很有艺术天分，教学上也尽职尽责，在学生中的口碑很好。慢慢的，开始在年轻一辈的讲师中脱颖而出，评优评先，拿了不少荣誉。他终于从曾经那个人人唾弃的渣男，摇身一变成了好老师、好老公，和缪静之一起，成了人人羡慕的模范伴侣。
搞艺术的人，内心里大多都有着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爱情作为千百年来为人们所称颂的美好情感，亦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建立在共同的爱好和事业之上，互相帮扶彼此促进的这种灵魂伴侣般的关系，更是人们求之不得的。甚至有许多人带着羡慕的语气开玩笑，说自己要是也能有幸找到这样的红颜知己，哪怕对方比自己大上二十岁，也是愿意的。
周围人的羡慕和称颂，愈发让缪静之沉醉在自己的幸福幻想里，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是老天最偏爱的孩子——之前的那些磋磨，不过是幸福来临之前的小小考验而已。
这样的幸福幻觉，让她忽略了很多明显的异常。比如葛忠实从来不允许她白天的时候在卧室里逗留，而且从来不在卧室里跟她说话。甚至是……床笫之间的时候，她偶尔含羞带怯地想要讲几句私房话，都会被他严厉地制止，有时候甚至会直接被捂住嘴巴。
这一切，都被缪静之理解成了某种含羞，或者是特殊的喜好。她小心翼翼地配合着，不再触及葛忠实的底线。即便是她学会刺绣以后，花了好长时间，亲手绣了一张新床单，满怀期待地换上，结果葛忠实看到以后却流露出惊恐厌恶的表情时……她也没有多问过半个字。
这些不够幸福的杂质，都被她自己主动过滤掉了。
只要忽略掉这点小小的怪异，她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所以，她鸵鸟似的选择了忽略、掩埋、无视，沉醉在幸福的幻觉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惜的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没能把这场美梦做到最后。
在他们结婚的第七年，葛忠实的班里来了一个俄国的交换生，是个名叫伊莲娜的年轻女孩。她有着一切白人少女的美好特征，比如深邃立体的五官，高挑的身材，傲人的三围，白皙的皮肤，以及耀眼的金发。
她美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举手投足都是魅力，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轻而易举地迷倒了每一个见过她的人。从她来到江城美院的第一天起，就成了全校所有男性的梦中女神。
葛忠实向来是爱美色的，当初对韩冰一见钟情的时候，不也是因为韩冰的美貌么？如今面对这样的异国美人，又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可以说，缪静之的悲剧结局，从伊莲娜出现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
其实缪静之也很美，除却为情所伤而枯萎憔悴的那几年，她一直都是江城美院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她再怎么美，也抵抗不过岁月的无情，她毕竟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了，如何能比得了十八岁少女的鲜嫩饱满？如何能比得过人家天生的异域风情？
如果她嫁的是个有责任心有道德感的男人，那即便是输了也没什么好怕，她毕竟有着妻子的名分，有着相濡以沫七年的感情。可偏偏，她爱的是个无心无情的人渣。
从一开始，葛忠实对她的追求就不是出于爱。在这些年的婚姻中，他或许喜欢过她，但那也是因为她给他带来的种种舒适和享受，是因为她能让他看着赏心悦目的脸……不是因为性格、才华、共鸣之类的东西，不是因为爱。
所以，当她开始衰老，不复从前的美貌，又无法在事业上继续给他提供帮助的时候，她在他的心里，就渐渐失去价值了。那些生活上的便利与享受，相比较于年轻美貌的身体所带来的**，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
葛忠实提出离婚的时候，缪静之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如此无情，一瞬间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等她确认了葛忠实没有开玩笑，她就一遍遍地询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说她什么都愿意改，姿态低微得像是地上的尘埃。
“你哪里都不够好。”
这是葛忠实给她的回答。无情至极，伤人至极的回答。
缪静之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全都毫无意义。她努力钻研的厨艺，没能留住葛忠实的胃，也没能留住他的心。她费尽心思地努力把家里布置得漂亮，葛忠实却只觉得无所谓。她给予他的无微不至的照料，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应当，无甚特别，换个人也照样可以做到……
甚至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她以为自己是泡在蜜罐里的幸福小女人，却不曾想，自己在他的心里，轻得甚至不如一粒沙。
所有的幸福，都是她自以为的罢了，所有的美好，全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象。
原来这才是这场婚姻的真相。
她又一次，被深深地伤害了。这回，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哭泣喊叫，因为她知道，面对不爱自己的人，任何行为都只能是徒劳，都只能让自己更没有尊严，让对方更嫌弃自己。
所以，她平静地同意了离婚。平静得甚至让葛忠实感到惊讶。
葛忠实本来准备了很多理由和结果，结果一个都没有用上。他开心地称赞缪静之有风度，懂得放手，说她是有大智慧的女人。对此，缪静之只是讽刺地笑笑，不置可否。
领到离婚证书的那天，他们甚至还一起下了馆子，吃了顿散伙饭，充满仪式感地正式宣告婚姻终结。缪静之全程平静得可怕，饭后提出要回家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葛忠实也没有多想，就让她自己回去了——他急着去向伊莲娜献殷勤，他怕如果行动得晚了，伊莲娜的芳心会被别人抢走。
缪静之回家以后，就放火烧了房子。
她没想寻死，也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她甚至在防火之前挨家挨户地敲门，确认楼上楼下都没人在才放的火。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破坏掉那个房子而已……那个，她耗费了无数心血，努力装点的房子。她不想把它留给新的女主人，所以干脆毁掉。
大火烧了很久，终于有人报了火警。消防队赶来灭了火，但房子里已经一片狼藉，所有的家具、电器几乎全都毁了，卧室里那张他们睡了七年的床，也烧得不成样子。
缪静之第一次发现，那张床的里面竟然是水泥。或许是出于好奇，亦或许是某种微妙的感应，她找了个锤子试图把水泥敲开。可惜锤子太小，她的力气也不够，连个角都没敲开，她就被警察给带走了。
故意纵火，是要判刑的。
她知道。但她已经不在意了。在发现七年的婚姻只是一场笑话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她早已没有了父母，亦没有孩子，如今连爱人也失去，真的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什么美好值得留恋了。莫说是坐牢，即便是枪决，她也不怕的。
她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葛忠实的真面目，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和感情。她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那张床的秘密，她反复跟警察说，那张床有问题，请他们一定要去敲开看看，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可惜，这番请求并没有引起重视，甚至没有出现在笔录上面。
她被关在拘留所里，江城美院的师生们都在努力地为她奔走，写联名信帮她求情，希望可以让她免于刑罚。而葛忠实却在这个时候故技重施，宣称她有精神问题，说她其实一直沉溺在多年前的情伤里，抑郁自残，这些年的婚姻他其实心力交瘁。
旁人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伊莲娜信了。
等到遍体鳞伤被抛弃的那一天，她们才会领悟到善良并不一定就是好事，过分的善良，容易给自己招来伤害。
但那已经太迟了，不是么？
很不幸，伊莲娜就是一个那样的善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