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诀别之言
不用问也知道,肯定都是老太太打扫的——她一个人,没有帮手。因为我发现屋子里没有任何男**过的痕迹,鞋柜里甚至连一双男式的拖鞋都看不到,由此可以推断住在这里的应该只有她们母女两个。
我并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也不愿去猜测什么,但是这些不经意间发现的小细节,让我愈发明白她们过得有多不容易。
也明白这个老太太是骨子里极要强的人,我敬佩她的刚强。先前的那一丝不愉快,已经彻底散了。
我才在沙发上落座,玉芬就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小海?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老太太斥责了她:“急什么急,客人进门连口热水都没喝呢,等会儿再问。”
玉芬只能乖乖地闭嘴坐下,但神色非常焦躁,不停地搓手、抬头看时间,后来实在是坐不住了,就一遍遍地往厨房里跑,看水烧好了没、茶沏好了没。
这让我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们,其实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帮别人开阴阳眼。
茶沏好了,热腾腾地摆在我面前,我礼貌地品了一口。其实我不怎么懂茶,品不出来什么门道,但我真心觉得这茶很香。
“姑娘,小海他……他现在还好吗?”老太太轻声询问,语气中略微带着几分忐忑。
玉芬满脸期待地看着我,眸子里有种异常的光亮,让我不敢与她对视。
既是不敢,也是不忍。
我斟酌着开口:“嗯……他挺好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应该已经没有了任何痛苦。”
母女二人同时松了口气,我愈发确信自己的猜测应该没有错——小海的死亡方式,应该是非常突然且痛苦的,很有可能是……被车压死的。这种老小区根本没有物业,也没有监控,车辆进出也没有人管,有人在小区里超速行驶并非不可能。
我看着玉芬说:“小海的魂魄一直跟在你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不停地跟你说话,想要得到你的回应,想让你抱抱他……可你一直沉浸在痛苦里,总是呆呆地坐着,他以为你是生气了不想理他,所以很伤心呢。”
玉芬听得掉了眼泪。
我继续说:“我之前有尝试着跟他说过话,但他不理我,也可能是根本就没听见。他的状态跟你之前一样,沉浸在痛苦中,忽略了其它的一切。其实这样的状态,对你们双方都不太好……”我顿了顿,觉得这么说似乎有点太残忍了,就没再继续讲下去,而是指了指小海目前所在的位置,说:“他现在就在那儿,你先抱抱他吧。做个拥抱的姿势就好,让他知道你没有生气不理他,也许我就能跟他沟通了。”
玉芬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半跪在地上,冲着我指的那团空气抱了过去。
她抱得稍微偏了一点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一条胳膊直接穿过了小海的身体。当然,她和小海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这已经足够了。小海很开心。
“小海,妈妈爱你,妈妈爱你……”玉芬喃喃地重复着,泪流满面。
小海试图勾住母亲的脖子,可是手臂却直接穿过了母亲的身体。他愣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再次做出拥抱的动作,同时用稚嫩的嗓音在母亲耳边说:“妈妈,小海也爱你……我、我舍不得你……”
可惜他的母亲听不到。
我多想把这一幕拍下来,让玉芬自己看看,也让老太太看看。但那并不可能。所以我只能干巴巴地描述:“小海也抱住你了,他说他也爱你,舍不得你。”
玉芬瞬间泪崩,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却还是努力地维持着姿势,想要再多抱小海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猜他已经彻底明白了,死亡,给他带来了哪些改变,又对他的母亲和外婆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或许,他也隐隐地意识到了,自己与这两个最亲的亲人已经成为了完全不同的存在。不同,所以必须要……
分别。
纵使他再难过,再不愿,再怎么想要逃避,也还是躲不过去。
他必须要跟这两个亲人说再见了。
“……外婆,我会想你的。”
稚嫩的童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却仍咬牙坚持着,故作坚强。
许多东西,原本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知晓的,但冥冥中的命运把他推到了这个节点上,他便不得不懂,不得不长大。
我忍不住红了眼圈,不忍再听这诀别之言。
血亲之间的微妙感应,在这一刻显现出了神奇的力量。老太太竟然拥住了面前的空气,克制着自己的眼泪,轻声叮嘱:“小海,到那边儿以后……就不能再淘气了,知道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本我还一直在担心,怕老太太认为我是在装神弄鬼,可现在……我几乎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也有阴阳眼,可以看得见小海了!
小海憋着眼泪点头,说:“外婆你放心吧,我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我都四岁了!是大孩子了!我能照顾自己!”
如此孩子气的话,让我忍俊不禁,眼泪却也在这一瞬,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才四岁的孩子,原本正是应该呆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无风无雨无忧无虑地成长的年纪。可他却必须告别所有的亲人,独自一人,去往另外一个世界。
另外一个,连具体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世界。
他的亲人再也不能照顾、保护他,甚至就连彼此联系都无法再做到。
这一去,就是永诀。
纵使有来世,也是相见不相识……
苍天不仁。命运,不仁。
我沉浸在悲悯的思绪中,猛然听见老太太问我:“小海刚才跟我说话了,对吗?”
我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她并没有真的看见小海,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所有行为,全都出自于一种微妙的感应。
血亲之间的感应。
我点点头,把小海刚才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老太太在听到那句“我都四岁了”的时候,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老泪纵横地叫着:“小海……我的小海……”
小海这回没有再试图帮她擦眼泪,他已经知道了那样的动作是无用的,于是他转而看向我,可怜巴巴地问:“大姐姐,你能帮我劝劝外婆,让她不要这么伤心好吗?”
他的眼睛被泪水浸润过,显得愈发黑亮,仿佛世间最纯净的黑宝石,清透,干净,不带丝毫的杂质。
这双眼睛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也见过同样纯净的眼眸。
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是谁,我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但我仍然被这股莫名而深切的情感驱使着,做出了我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决定。
“你附身过来吧。”我说,“我可以把身体暂时借给你,你跟她们说说话,好好道个别,然后……然后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想必你现在也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了。”
这是个非常冒险的决定。把身体借出去容易,还能不能顺利要回来,可就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了。一旦被附身,我自己的意识就将陷入沉睡,对此期间发生的一切都将毫无记忆与感知……哪怕他一直霸占着我的身体不走,我也无法知晓,更别提什么重新抢回控制权了,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意识陷入昏迷以后,一分钟和一百年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很有可能直接沉睡到死亡为止。
我与这家人萍水相逢,本不该做出这么冒险的决定,但是,我透过小海的眼睛,看见了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我所信任的、想要竭尽所能帮助的,并非小海本人,而是那个模糊的、我已经想不起来具体是谁的影子。
小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变得愈发晶莹、闪亮。
“附身……真的可以吗?”他像是突然得到了糖果一样,整个人都带着无法掩藏的兴奋与雀跃——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快乐。
玉芬和老太太也问出了类似的问题:“这……这能行吗?”
我刚才说的话,她们也都听到了。
我心里知道,如果要反悔的话,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等下把身体交出去以后,我可就什么都控制不了了。
但是老太太的一句话,让我瞬间下定了决心。
她说出的不是保证,而是劝我打消念头。
“……我看还是算了吧。”她已经悄悄擦干了眼泪,努力地带了一丝笑,说:“小海毕竟已经是鬼了,鬼上身,对你的身体不好,所以还是别了吧。有你当传声筒,我们也一样可以跟他说话。”
玉芬明显是有话想说的,但是看看我再看看老太太,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她其实只是太想念孩子了,有了一些在旁人看来不太正常的举止,但其实她的思维能力还在,人品和底线也都还在。她愿意自己付出任何代价,但她清楚,不该让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冒险。
帮助她们,是我的好心,不是义务。她清楚这其中的差别。
“……算了吧。”
玉芬沉默良久,也轻轻地说了这么三个字。只是她的克制能力明显不如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不断往下掉。我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