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心理解脱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声音已经低沉到辨不清情绪,她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让我看他的后背。做那种事的时候,我摸到过他背上一条一条的伤疤,问他,他就像被踩到尾巴了似的跳起来跟我吵架,威胁我不许再碰他的后背。于是我就不敢再问再碰了,我知道他心里有阴影,但我没想到那是他爸爸打出来的。那时候我对他爸的印象,还是斯文谦和的文化人,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他爸会那样。我一直以为他身上的伤是小时候被同学欺负造成的。我真的想不到,会有当爹的对自己孩子那么狠心,我一直以为我爸就够自私够坏了,可我爸也从来没那么打过我啊。”
“现在想想真是太可笑了啊,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差不多有小一年了,可我连他真正的本性是什么样儿都没看出来。我曾经以为自己特别了解他,可实际上我到死之前才知道,我过去了解的那些都是他想让我了解的,是他装出来的样子……我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他们父子俩都太会装了呀,他们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儿……”韩冰带着哭腔问我:“风芊浔,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可笑?我从头到尾,爱的都只是自己的想象吧?你说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就偏偏爱上了那么可怕的人呢?”
我说:“也许这就是命吧。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幸的人,未必每个人都有错,有的也许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就好像有的人会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就被疯子砍死了,你说他能有什么错?难道要说他不该上街吗?总有人喜欢说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是非常讨厌那句屁话的。错的明明就是那些施加伤害的人,为什么不去骂他们,反倒要责怪受害的人呢?哪有那样的道理!韩冰,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运气不好,不小心爱上了一个魔鬼而已。”
“可我如果能早点看穿他的话……”韩冰哽咽着,神色非常痛苦。
类似的问题,在过去的六十年里,她肯定无数无数遍地问过自己。我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折磨,所以我明白,她向我问出这些化的时候心里怀着怎样的期望。
不,甚至可以说是乞求。乞求我给予她一份解脱。
心理上的解脱。
其实在刚才听她叙述的时候,我有好几次都在想:她应该醒悟了,应该离开了,应该看清葛忠实的渣男本性了……但是她没有。她执迷太久了,所以越陷越深,等到她终于开始醒悟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一切都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程度。悲剧已经注定。
可即便这样,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指责她,更不可以在她痛苦万分地向我发问的时候,说她错了,说她不够聪明。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当,可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犯错、不执迷?如果易地而处,我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我怀着悲悯的心情,认真地告诉她:“谁都不是上帝,哪来的什么‘早知道’呢?对或者错,幸福或者火坑,都是经历了才知道的,都是凭运气的。所有的关系都是从陌生人开始的,没有深入接触的时候,谁能看得穿谁的本性呢?就是因为没人能提前看清提前预知,才有那么多性格不合、三观不合而分手的、离婚的,才有那么多的骗子骗钱骗感情,甚至是骗婚。不能说被骗了就是傻,没被骗过就是聪明,很多时候就只是运气而已,遇上了或者没遇上,就这么简单而已。你只是跟那些运气不好的人一样,遇人不淑而已。”
“你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要拿先知和上帝的标准来苛求自己呢?”
韩冰沉默良久,才轻声说:“嗯,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偶尔钻牛角尖,也是很多人都会犯的毛病啊。”我说。
韩冰轻轻地舒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比方才轻松了许多。她说:“风芊浔,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话……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坦过。真的,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我说。
被这么认真地感谢,我反倒是有点儿不适应了,于是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试图缓解自己的不自在。“我忽然觉得自己报错志愿了,我应该学心理学,将来当医生才对。”
韩冰一脸认真地说:“那样的话,我可就没机会见到你了……说不定还会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上。”她想起了蒋彤的死,神色一瞬间黯然了下去。
我也觉得有些尴尬。之前我同情蒋彤,帮她争取了一个星期的复仇时间。而现在,我又答应了韩冰会帮她手刃仇人,这……
下次再见到蒋彤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去面对她了。而她知道我竟然帮助韩冰的话,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我觉得头疼无比,只好说:“你跟蒋彤之间的恩怨,你们自己解决吧,我两不相帮。”
韩冰轻声道:“我欠她一条命,等我报完了仇,我就把命赔给她。”
我不便发表任何评价,便有意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死后魂魄一直被束缚着,直到前段时间才在那个蛇精的帮助下获得了解脱……你是被什么困住的?”
“是一道符。”韩冰说:“我也不知道葛忠实他爸是从哪儿弄来的。刚死的时候我身上没多少阴气,所以那段时间的记忆比较模糊了。”
“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葛忠实是瞒着他爸去打死你的么,他爸应该什么不知道才对啊,怎么会突然弄出来一道符呢?”我忍不住问。
韩冰解释道:“葛忠实杀了我之后,把我的尸体带回家里了。具体是怎么带回去的,我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猜可能是因为害怕吧,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的尸体,埋在外面怕被人发现,就干脆带回家里了。”
“唔……勉强算是解释的通吧。”我说:“我记得以前好像看到过一种说法,人在恐惧无助的时候,都会本能地想要向自己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求助。葛忠实他爸虽然经常打他,但毕竟也是他最亲的亲人了,是最不可能出卖他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他回家求爸爸帮忙,也是说得通的。”
处理尸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既需要力气和胆量,又需要一定的技巧和工具,而且还得细致缜密,稍不小心留下点什么蛛丝马迹,都会成为日后警方破案的线索……毁尸灭迹,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葛忠实那时候还只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那样的“大工程”对于他来说似乎太难了一些。
韩冰继续道:“他爸把家里原来的床给扔了,又买了好多水泥重新砌了一个,把我的尸体封在里面。他封得特别密实,一点儿空气都透不进去,所以后来我的尸体慢慢腐烂的时候,味道也散不出去……等水泥彻底干透了以后,他爸又在最外面加了一层木板,看起来就跟普通的木床没多大区别了。葛忠实天天睡在那张‘床’上,睡了好多年。”
我这回是真的跳起来了:“我靠!不是吧!他还睡在上面?!”
床里面封着的是韩冰的尸体诶!他天天睡在尸体上,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韩冰异常平静地说:“一开始他很害怕,说什么都不肯睡在那张**。他爸就打他,说那张符要吸人气儿才能有用,**必须每天都得有人睡,不然我的鬼魂压不住,迟早是要出来找他报仇的。还说这是他惹出来的事儿,他必须得自己扛着什么的……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葛忠实被他爸打怕了,就乖乖听话了。”
这太让我意外了。韩冰挣脱束缚后就直接以新生身份进了江城美院,而且一呆就是一个多月,所以我也就想当然地认为葛忠实肯定也在江城美院里。不然韩冰为什么要呆那么久呢?可现在她却说自己并没有找到过他,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如果他不在学校里,那就得大海捞针似的在全国范围内寻找了。我又不是警察,怎么找?
韩冰说:“几年前葛忠实搬了家,把原来的房子卖给了一个外地人,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我也就没法再得到关于他的任何讯息了。后来那个蛇精找到我的时候,跟我说他还在江城美院里当教授。我那个时候被束缚着,也没办法亲自验证真假,就只能相信了。可是等我真的进了学校以后,却发现学校里根本没有姓葛的教授……”
“你没问过那个蛇精吗?”我问。
“我当然问过……”韩冰生气又无奈地说:“它直接承认了当初是骗我的,还说他确实知道那个混蛋在哪儿,但必须得等到我把蛇胎生下来以后才能告诉我。他说那个混蛋身边有个高人护着,如果我现在贸贸然跑去报仇,会连累到他的孩子,所以他不准我去。”
我问:“所以你就天天躺在宿舍里什么都不干,一心安胎?”
“嗯……”
我忍不住皱眉,“那你就不怕他这回还是骗你的,等你生完了孩子,告诉你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