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几位姑娘几位公子都在忙着搬院子,连带着下面的丫鬟小厮也忙得不可开交,整日里跑来跑去,闹出不知道多少事端。沈又容没被端王那边的事情难住,倒被这几个院子里的人烦得不得了。
她索性将沈清和沈清妍都拘在身边,教她们各人管各人的院子,虽不能事事都分派干净,倒也少了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一日沈又容正教沈清妍沈清和两个人看账本子,一个嬷嬷匆匆过来,说是去学堂里上学的章程出来了,拿给沈又容看。
姊妹几个都凑过去,只见上头写得清楚,每日辰时一刻到学堂,巳时三刻下学。目前只学《诗经》《论语》等文。午后少爷们学骑射,姑娘们就不必去了。
沈清妍一看便道:“我也想学骑射。”
沈清和道:“那有什么好学的,又累又热。”
沈清妍道:“我想骑马,日后得了闲,可以去郊外跑马。”
“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呢,”沈清和道:“倘若身上留了疤痕,那就是大事了。”
沈清妍撇撇嘴,看向沈又容,“大姐姐,你说呢。”
沈又容放下茶盏,道:“学起来累,我学了半个月,两腿磨得走都走不了。后来从马上摔下来,大哥哥再不敢叫我学了。如今只会坐在马上,叫人牵着我走。”
沈清妍犹豫了,她心里想骑马,觉得飒爽,可听了她们的话后,又觉得诸多不便。
正想着,忽然进来个年轻媳妇,也是府里的管事,来回沈又容,说公中拨给少爷姑娘们上学的银子得了。
画眉接过,点了银子,说对。那年轻媳妇便下去了。
沈清和端着茶,问道:“公中拨给上学的银子也是大姐姐管着的?”
沈又容一面翻账单一面道:“上学也在园子里,索性一块接过来管了。”
第5节
沈清妍问道:“什么上学的银子?难道端王殿下还要咱们交束脩么?”
沈又容笑道:“那倒不是,是咱们日常在学堂里的花费,譬如茶果点心,每人每月就是二两,书本纸笔,每人每月也是二两,夏冬两季的冰炭,每人每月是三两。清枫他们还要学骑射,每人每月另有五两银子的花费。”
沈清妍一算,“加起来倒比月钱还要多了。”
沈又容道:“正好你们现在都在这儿,各自领了各自的去。”说着,沈又容又打发小丫鬟给其余的少爷姑娘们将银子送去。
在沈又容这儿坐了一会儿,沈清和便起身回去了。刚进正院,就见屋子出来个嬷嬷,说夫人身子不爽,让沈清和去后边玩会儿再来。
沈清和问道:“怎么了?”
嬷嬷手指头一指,“今儿不声不响的接管了那一处的银子,夫人心里正恼呢。”
沈清和摇着扇子,道:“我在那边见到了,她得了银子,立时就叫人发下去了,也没昧下。”
“她倒做个活菩萨,衬得咱们夫人是个刻薄的夜叉。”嬷嬷神色颇为不屑。
沈清和便不说话了,杨氏是姨娘扶了正的,嫁妆不丰,也不得老太太看重。所以平日里将银子看得重,抓得紧,也因此底下人常埋怨。
沈清和没进屋,廊下兀自坐了一会儿,往自己的新院子去了。
等园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安排妥贴了,沈又容几个也该开始上学堂了。
学堂设在扶摇轩,端正大气的亭台楼阁,四面都有窗户,外边是奇山异石,冷翠的藤蔓缠绕其间。偌大的正厅中,男女分坐两边,中间一座绢布屏风隔开。沈清和与沈清妍到得早,隔着绢布与二房的双生子挤眉弄眼的说笑。
忽然外头热闹了起来,沈清妍看去,只见美婢姣童簇拥着四皇子走进来,在最前头的书案边坐下。隔着绢布,沈清妍看不清纪成曜的脸,只看见纪成曜忽然转身,面向自己的方向。
沈清妍顿了顿,扭着身子同沈清和说话,留给这边一个背影。
沈清和只顾端正坐着,不耐烦与沈清妍说话,沈清妍也不是真的在跟她说话,看着倒像是在发呆的样子。
沈清和刚要问她,忽然门外沈又容走了进来。她身着湖水碧的平素娟褙子,撒花烟罗裙,耳边一对碧玉坠子。看去整个人如湖水洗出来的,六月天里叫人通体舒畅。
纪成曜看着沈又容进来,心说这一身装束倒比宫中那身绿裙子瞧着舒坦。
沈又容在书桌边坐下,她是踩着辰时一刻的点到的学堂。沈清妍看向她,道:“阿姐穿碧色真好看,以后也不必看别人,只捧着镜子看自己就是了。”
沈又容笑了,刚要骂沈清妍促狭,转眼却见端王提衣进来,立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端王身着暗花云绫长袍,外着玉色罩纱,行走之间环佩叮咚,看去皎如玉树临风,端的是君子如玉。
纪琢步履从容,在最上头的书案边坐下。
沈清妍看了看纪琢,撞了下沈又容,“阿姐,还看呢。”
沈又容立刻低下头,推了推沈清妍,“去!”
沈清妍掩着嘴,坐回自己位子上。
厅中所有人站起来,拱手行弟子礼。纪琢也还了礼,道:“学堂之中,没有身份高低,只有师生二字,望诸位克勤克俭,学有所成。”
沈又容她们起身道:“不负先生嘱托。”
于是大家全都入座,正式开始上课。他们要学《诗经》,纪琢先讲了《诗经》的成书年份,讲了先秦风风俗文化等等。过后讲第一篇《关雎》,纪琢声音平稳,缠绵深情的诗文在他嘴里都变得格外庄重。
这么些个人里,就是如沈思慧这般年幼的,也学过《关雎》。
沈又容撑着头,看着上头挺拔如松的纪琢,带着白玉戒指的手指头抵在腮边,心说这么简单么,我也能教。
纪成曜最先坐不住,团了个小纸团从屏风底下扔给沈清妍。
沈清妍悄悄的扯着裙子遮住,趁纪琢不留神的时候捡起来看。
“你的手帕,不要了么?”
沈清妍没有回,只当没收到。
过了会儿,纪成曜又扔过来一个纸团,里头包了枚金叶子。
沈清妍挑眉,在纸片上回道:“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过后又是一个纸团,依旧有一枚金叶子,“姑娘尊贵,一字千金。”
沈清妍手帕掩着嘴,笑得嘴角收不住。
“成曜,”纪琢忽然点了纪成曜的名字,道:“你来回答,《关雎》讲的是什么?”
纪成曜回道:“讲男女相依相恋,君子对于淑女的追求与相思。”
他话说的直白,沈清和都觉得不好意思。沈清妍与沈又容倒不觉得如何。
纪琢看了眼颇为自得的纪成曜,道:“何为雎鸠?”
纪成曜愣了一下,没答上来。
纪琢继续问道:“何为琴瑟,何为钟鼓?”
纪成曜抿了抿唇,学堂里一时静下来,众人目光都落在纪成曜身上。
“圣人作为鼗、鼓、椌、楬、埙、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以祭先王之庙,示后世尊卑长幼之序。”纪琢道:“所以琴瑟钟鼓非寻常人能使用,乃是贵族之乐。雎鸠是苍鹰,也非寻常鸟雀,故而本篇中的君子不是平常男子,而是君王贵族。这篇诗文不是讲男女相依相恋,而是告诫君王,要与所选之后妃琴瑟和鸣,暗藏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礼。”
不说沈清妍,连沈又容都没听过这番解读,她又把诗文看了一遍,还是不太认同这个说话,心说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满心孔孟之道的人看什么都能跟孔孟之道扯上关系。
纪成曜没答上来,反被纪琢暗暗教训了一通,面色讪讪的,也不与沈清妍玩闹了。
纪琢讲完,命所有人抄写一遍。沈又容扯了张棂纱纸,工工整整的抄写了一遍。纪琢身边的长鸣下来收齐所有人的作业,放到纪琢手边。
纪琢一一看过,宣布稍作休息,一刻钟之后继续。随后他便起身去了屏风后面的小间歇息。
学堂里的气氛顿时一轻,外头候着的丫鬟小厮进来,给自家姑娘公子研墨换茶。沈清妍问沈又容,方才《关雎》是不是应该这么解。沈又容心里是不认同的,但面上却说不无道理。
那边沈清和捏着自己的诗文,几番犹豫还是起身绕过屏风,请纪琢指教。
纪琢倒是很好说话,也是个不错的夫子,当真一首一首看过去,择其中几首细细与沈清和说了。
沈又容一边剥着荔枝一边同沈清妍说话,抬眼看见沈清和回来,手里紧紧的捏着诗文,神色不大好。
“怎么了?”沈又容问道。
沈清和低垂了头,“夫子说,我的诗文闺阁之气太重,辞藻靡丽,而无内涵。”
沈又容与沈清妍对视了一眼,沈又容安慰道:“我瞧着就很好。那些个沉郁之诗是诗人所思所感,你写的也是你所思所感,都是真性情。非要沉郁不得志才算好么,不许写些轻松快活的?我还觉得外头人的诗太沧桑粗糙了呢。”
沈清和没说话,沈清妍眼神示意沈又容,沈又容回头一看,只见纪琢站在屏风那边纪成曜旁边,她方才说的话,想必都叫人家听见了。
沈又容帕子掩了嘴角,有些心虚。
纪琢同纪成曜说了什么,便直起身回到上首屏风后面,走前淡淡的留了一句,“大姑娘上前来。”
沈又容敛衣起身,心说不能因为这个教训自己吧。
屏风后头很宽敞,窗边是书桌高椅,一旁还有张小榻。
纪琢坐在椅子中,沈又容站在他身侧,想了想,出言解释:“我方才所说并非不认同夫子,只是二妹妹心思细,一句重话要难受好些日子。且二妹妹不是听不进话的人,只是说的要委婉些。”
纪琢神色淡然,“无妨,大姑娘的见解亦有独到之处。”
沈又容道:“不敢在夫子面前班门弄斧。”
纪琢从桌上的一摞纸从抽出一张,问道:“大姑娘也是心思细的人么?”
沈又容忙道:“夫子有话请直说。”
纪琢便把沈又容写的那一页字抽出来放在她面前,“大姑娘这字,写的颇不入眼。”
沈又容低头看了看,自觉自己的字写得十分工整,总称不上不堪入目吧。
纪琢淡淡道:“字虽工整,然无风骨,太过死板了。”顿了顿,纪琢道:“不像个出身高门的贵女,倒像个刚学写字的小孩子。”
沈又容呐呐无言,拿着自己那页纸回到了座位上,她提笔沾了墨,思索有贵女之风的字该是个什么样子。
纪琢从屏风后出来,继续讲《诗经》。中间又休息了一次,沈又容正盘算去寻几本字帖,却见画眉进来,将端王晌午的例菜拿给沈又容过目。
午膳十六道菜,鸡鸭鱼肉都有,时蔬也有四道,甜咸两道汤,另有酥酪冰碗等物。沈又容看过,觉得并无不妥,就让画眉去安排了。
上午的课结束,外头日头正晒。沈又容同沈清妍她们打了个招呼,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回自己院子去了。
屋里有冰鉴,掀开帘子进来便觉一室凉爽,画眉等到沈又容用完饭食,才回道:“端王殿下那边的膳食撤下来了,一些荤菜譬如八宝肉圆粉蒸肉用得都不多,倒是几样时蔬玉兰片,虾油豆腐都用了,鲫鱼汤也用了半碗。”
沈又容点点头,舀着冰碗道:“天热,谁也没那个胃口吃油腻腻的东西。你让厨房上点心,对端王的喜好有个大概。”
“是。”
用罢饭,沈又容卸了钗环睡中觉,睡前吩咐画眉去大公子院里要些字帖来。睡了约摸两刻钟,沈又容出了一身汗,形容也有些萎靡。小丫鬟捧着水,杜鹃伺候沈又容洗脸。午后不见人了,沈又容也不耐烦梳妆,用一根碧莹莹的簪子挽了简单的发髻,来到书桌前准备练字。
沈家大公子沈朔,那是芝兰玉树的人物,他素爱隶书,写的最好。但是平日交际来往多用楷书,显得工整。沈又容年幼的时候学的就是楷书,她不爱书法,也不打算拿这个修身养性,所以学的是最常用的楷书,谈不上风骨,只有易看懂这一个优点。
沈又容练了两页颜体,轻轻松松地描下来,看着便不是很有诚意。
她的字多用于管家理账,在外若有诗会等需要写字的场合,一般都是沈清和出手。她原本觉得自己这字虽不算好,应当也拿得出手,今日被纪琢一说才觉得羞愧。然后这羞愧只愧了一柱香的时间,沈又容描完了字,扔掉笔,歪在躺椅上看起话本子了。
话本子都是些书生和小姐的故事,暧昧朦胧间书生念起《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又容一顿,换了别的书来看。
晦气呀晦气。
沈又容在房里歇着,杜鹃坐在一旁绣凳上做针线,忽听见外面来人,原是画眉同白烟白月两位姑娘。她两个一进屋就给沈又容请安,说来园子这几日忙着收拾那边,也不曾各个院子走动走动,今日得了闲,便过来同沈又容说说话。
杜鹃搬了绣凳让两位坐下,沈又容坐在榻上,细看两位姑娘。她们两个年纪较沈又容还要大些,白烟身段纤细些,长相偏清秀,白月打扮的更素净,看着便是个贤惠人。两人言谈举止都沉稳得体,怕是一些官宦家的小姐还比不得呢。
白烟白月两人坐下,画眉亲自捧了茶来,道:“二位姐姐吃茶。”
两人都接过了,絮絮说些闲话,因看见窗台上一个瓷瓮子盛着好些石榴花,笑道:“拿这个花儿来插瓶倒有些意思,就是瞧着便觉得暑气逼人。”
沈又容笑道:“也不知道怎么,石榴树上那些花儿落得到处都是。我院里的小丫鬟在树下头铺了布,一上午收回来一大匣子。她们拣好看的摆在盘子里,其余的都拿针穿起来带身上了。”
“倒是好心思。”
正说着,门口沈清妍掀帘子走了进来,道:“还是大姐姐这里凉快。”
她一进来瞧见白烟白月两个,还愣了愣,“大姐姐这里有客?”
白烟白月两个起身见礼,沈又容便道:“这是端王殿下院里的,白烟姑娘,白月姑娘。”
沈清妍走到里间,笑道:“我还道是哪家的姑娘,心说怎么没见过。”
她给两位姑娘还了礼,在长榻另一边坐下了。
“院子里都收拾好了?这会儿倒有闲心来我这里了。”沈又容笑道。
沈清妍懒懒地打扇子,“院子怎么样,也轮不到我来管么。”
沈又容一顿,看了看沈清妍,没说话。
沈清妍原本是在自己院子里,想她上辈子年纪轻轻,英年早逝的时候也没挣得自己的一块地方,如今房子院子倒是包分配了,可惜她姨娘吴氏偏要来横插一杠子。
第6节
今日下学回来,吴姨娘就在自己院子里惩治下人,沈清妍问了一句,才发现那下人不过丁点的过错,被吴姨娘拿住了,硬要耍威风,说要先给沈清妍立威,免得以后奴大欺主,欺负了沈清妍。
沈清妍并非真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她上辈子好歹活了二三十年,哪会那么容易叫人欺负的。
沈清妍无话可说,刚要喝口茶,吴姨娘又问沈清妍要银子。
“哪还有银子,这个月的月钱不是已经给你了么。”
“我听说公中补了一笔上学的银子,加起来倒比月钱还多的。”吴姨娘道:“你小孩儿家不花什么钱,还是交给我拿着,免得被下人哄骗了去。”
沈清妍无奈,只得又给了吴姨娘几两银子,道:“你是我亲娘,银子孝敬给你我是无二话的,你哪怕吃了喝了,也好过见天儿补给娘家。”
吴姨娘还说什么这银子我也没有花,都留着给你攒嫁妆。沈清妍不耐烦听她絮叨,便躲出来了。
见沈清妍面色怏怏,沈又容便不问了,说些别的玩笑话。
几个人闲聊了一会儿,白烟白月要起身离开了,沈又容忽然想起来什么,让画眉去开妆台的抽屉,拿出来一个小匣子。
“这是前几日外头送上来的碧玺簪子,一共十二支花样,二位不嫌弃的话也挑两支去戴。”
白烟白月推辞不过,各自挑了两支去了。
沈清妍拿起一支看,道:“花样好看,雕得也精细。”
“这一匣子本就是我打算分给你们的,只是她们先来了,就给她们了。”沈又容道:“你要喜欢,也挑几支,只别心多,以为我拿给丫鬟的簪子糊弄你。”
“我又不是二丫头。”沈清妍说着就真的挑起来,挑了支玉兰花的,在沈又容这里重新匀面挽妆,收拾停当了才又出去玩。
一连几日上课,纪琢都是想见诗文讲一遍,随后引经据典解释其中意思,分析各朝各代的不同解读。即便沈又容有不认同的地方,也不得不承认纪琢的博览群书。过后纪琢便会让他们抄写一遍诗文。
沈又容抄写的时候十二万分的认真,然后纪琢看过之后,却觉得一次不如一次。
那一次沈又容交上来抄写,纪琢叫住她,问道:“近来可有练字?”
沈又容回道:“有,在练颜体,每日都练。”
纪琢道:“字帖呢,拿来我瞧瞧。”
沈又容顿了顿,道:“字帖不在身边,明日我带来给夫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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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琢:你作业呢?
沈又容:我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