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日头还明亮着,殿内就已经点起了灯。陛下年迈,眼力越发不济,便是灯火通明,不多时也觉得眼花。

他放下折子,揉了揉眼睛。大太监王有见状,立刻上前,轻轻地给陛下捶肩。

陛下阖着眼,道:“近来沈朔与安国公走得很近,那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王有回道:“约摸是为了他家大姑娘的婚事罢,奴才听说安国公世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哦?”陛下道:“他家的大姑娘还未定亲么?”

“早先说了他家表亲周探花,但因着他们两个是姑表兄妹,因此就没成。”王有道:“倒是可惜了。”

“可惜?”陛下笑了一声,道:“周家什么动静?”

王有道:“周家已为周探花定了亲了,定的是翰林院一位翰林的女儿。”

陛下道:“如果真觉得可惜,何以这么快就定亲了。周家还算有眼色,虽然有个出息的周兰璋,到底没有往高门攀亲。”

世家是陛下的眼中钉,周家供出了个周兰璋,若寻高门贵女结亲,未免又重现当年世家之景。所以周兰璋没有与沈又容结亲,反而娶了个翰林的女儿。官职不高,胜在清贵。

陛下睁开眼,他的眼珠子已经有些浑浊了,但是其中筹谋依旧令人看不透。

“安国公世子如何?”陛下忽然问道。

王有心思转了一圈,回道:“安国公世子才刚中了举人,样貌才情都不错,只是多情了些。前些时日在醉欢楼与人争花魁,反被人家打了一顿,如今只在家里养着。也因此,小沈大人再没提过许亲一事。”

他猜测,陛下问安国公世子,其实是在问他与沈家大姑娘的婚事。难道陛下是想为沈大姑娘赐婚?

陛下眉头紧皱,“不成器的东西。”他沉吟片刻,问道:“端王何在?”

王有差一点就接不上陛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题,忙道:“前几日长公主办花宴,催着端王殿下成亲,端王殿下不胜其扰,躲去东林寺里了。东林寺中来了个番邦和尚,讲些游历四方的故事,端王殿下颇为心动。”

王有的话并不能让皇帝放心,端王越平静,皇帝心里越不自在。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皇帝日渐年迈,而端王正值盛年。

陛下心中烦躁,问起四皇子,“四皇子近来如何?”

王有道:“前几日四皇子出宫,在宫外豫顺楼遇见了郑御史家的姑娘。”

陛下听了,心中郁气渐渐平息。四皇子只有沈家三姑娘一个侧妃,那这位郑御史家的姑娘想必就是四皇子为自己选定的正妃。天家哪有那么多情种,四皇子看上沈三姑娘无非是因为她是庶女,身份不够正妃。

如此一来,靠着沈三姑娘拉拢了齐国公府,又将正妃之位留出。日后正妃母家与沈家可以互相制衡,不会出现外戚独大的情况。

“他也就这些能耐了,专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姚尚书家的公子摇着扇子,一面听戏,一面同沈朔说话。

相比于姚俭的玩世不恭,沈朔面色就不是很好看了。

他们待在戏楼里,一个十分隐秘且不起眼的房间,楼下戏台子上正在唱戏,唱的是《巫山神女》,是贺小方的新戏。

姚俭跟着调子哼起来,瞧见一边沈朔面色不善,便道:“沈兄,圣旨已下,你就是再如何不情愿,也回天无力了。我劝你放宽心,好歹嫁过去的不是你的嫡亲妹妹。”

沈朔端起茶杯,道:“我的嫡亲妹妹,更叫我头疼。”

姚俭看向他,“怎么说?”

沈朔道:“宫里有人给我传消息,说陛下问起我妹妹的婚事,不知道是不是要为她赐婚。”

姚俭想了想,道:“便是赐婚,赐给谁呢?”

“安国公世子陆放之。”沈朔道:“我父亲前些时日透露出些结亲的意思,但是没有定下来。”

“他?”姚俭道:“沈兄三思。陆二跟人夺花魁反被揍了一顿,这事儿你没听说?他就是个绣花枕头,虚有其表罢了。况他为人懦弱,在家里一应听他母亲的,到了外头什么都不是。”

沈朔叹了一口气,道:“可我妹妹总不能不嫁人。”

姚俭摇着扇子,意有所指道:“依我说,令妹多等两年,说不定另有一番际遇。”

沈朔一顿,目光直直望向姚俭,“你什么意思?”

姚俭忙摆手道:“沈兄可别误会!”他亲自给沈朔端了杯茶,不紧不慢道:“这两日我为殿下办了些事,胡乱揣测,猜着了些东西。”

沈朔不接他的茶,“你办了什么事?”

姚俭只好把茶放下,“陆放之的事儿呗。”

沈朔一点就通,他猜测是纪琢授意姚俭,让陆放之出了丑。而姚俭又是个玲珑心思,最擅见微知著,很快就明白纪琢的心思。

沈朔抿着唇,神色冷肃。

姚俭劝道:“你看,我说你妹妹婚嫁之事难,难就难在殿下不同意。况且,沈兄,这是个多好的婚事啊,你家姑娘嫁给殿下,到时候,你就是殿下的大舅子,我还得仰仗你呢。”

沈朔眉头一皱,“不许开我妹妹的玩笑。”

“好好好。”姚俭忙不提了。

沈朔与姚俭先前同一处求学,后来又阴差阳错效忠同一人,因此也愿意说些推心置腹的话。

“我同你说实话,陛下在看着,只要殿下之事一日不成,他二人婚事也就一日不成。”沈朔道:“你只说让我妹妹等,让她等多久呢?凭什么就该让她等呢?”

“这话说的也是,”姚俭道:“但依我看,殿下那边不像是能放手的样子。你想一想,倘若你妹妹现在嫁了,日后该如何?殿下之事不成也就罢了,若是成了,殿下居至尊之位,他瞧着你妹妹,心里是何等滋味?”

姚俭悄悄道:“你就不怕日后生出些君夺臣妻的事?”

沈朔听罢,当即愣住,如醍醐灌顶一般,心事一下子铺开了。

姚俭又道:“为今之计,只有拖着。你家姑娘要许亲,该找还得找,但不能真嫁了。往好处想,殿下过段时日或许就不放在心上了,那你妹妹就自行婚嫁。索性她现在年纪小,就是再等两年,也仍在花期,不妨事。若是殿下仍念着她,来日殿下成事,你家姑娘少说也是个贵妃呀!”

沈朔飞快思量,贵妃不贵妃的都扯远了,先把眼下的难关过去要紧。

“既如此,合该找个正在孝期的。”沈朔思虑周全,“既可以与我妹妹先定亲,又得等到出了孝期才能成亲,正可解了眼下困局。”

姚俭笑道:“还是沈兄脑子灵光!”

两人低声密谋,忽听楼下传来喧闹之声,看去,原来是楼下几位听戏的客人再给贺小方打赏,银叶子一把一把的撒下去,反射着泠泠的光。贺小方站在满地银叶子之间,越发光彩夺目了。

“这是谁呀,这么大手笔?”姚俭走到窗户口,感叹道:“挥金如土,这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日子。”

撒银叶子的客人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厢房,姚俭还听到那人说话,“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有这么多钱,这么打赏也太痛快了吧!”

姚俭挑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说话的人,虽然身着男装,却是脆灵灵的女孩声音。

沈朔也过去看,看了一眼,脸色便沉下来,叫来外头的小厮,道:“去把人请过来。”

原来这几位打赏贺小方的不是别人,正是穿着男装出门的沈又容三姐妹。沈又容不妨能在这里遇见沈朔,几人面色都很心虚。姚俭避到了屏风后头,听着沈朔说话。

“我叫你们去庄子上玩,不是叫你们跑到这里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沈朔看着身着男装的三人,又训斥沈清妍,“还有你,抛洒银叶子,如此靡费,谁教你的!”

沈清妍小声辩解,“大姐姐说,这是她的铺子,便是给了打赏,最后还是归到铺子账上。我就是想过过瘾,平日里万不敢如此奢靡。”

屏风后的姚俭低低笑出声,一掷千金过过瘾,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些可爱的稚气。

姚俭在这里,沈朔不好多骂她们,只让人把她们送回去,临走不免又念叨两句,“出来也就罢了,连个人跟着都没有,那几个丫鬟够顶什么事儿的?庄子里的侍卫都是死的?”

沈又容不敢顶嘴,反倒是沈清妍小声念叨了一句,“谁偷偷出来玩还大张旗鼓的。”

送走几人,姚俭才从屏风后面出来,笑道:“你家几个妹妹真有趣,方才说话的那个是谁?”

“是我三妹妹,要嫁给四皇子的那个。”沈朔道:“她性情一贯跳脱,楼下贺小方的新戏还是她写的呢。”

姚俭一下子没话说了,好半晌,才道:“那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