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起身,慕老太太便更换了诰命服侍,准备进宫。

原本慕容言说送老太太进宫,慕嫣然却接过了差事,搀着老太太坐着宫车朝宫里去了。

到了宫门口,验了慕府的对牌,早已有内务府的太监抬着软轿在那儿候着,慕老太太和慕嫣然便换了软轿。

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寿康宫,太皇太后见慕嫣然也随行在侧,脸上的笑意虽然与方才一般无二,可眼底的笑意却已经浅了几分。

慕嫣然看到,也只做不知,给太皇太后行了礼,便借故出来,带着孩子们回了瑞安宫。

一个时辰过后,估摸着太皇太后和慕老太太的谈话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慕嫣然便吩咐了白薇去寿康宫宫门口守着,一旦老太太出来,便让内务府将软轿抬到瑞安宫来,自己送老太太出宫回慕府。

少顷,白薇独自一人回来了。

“主子,奴婢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有动静,后来去内务府问了,才知晓马车已经出宫了。太皇太后和老太太只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便让王公公亲自送老太太回去了……”

白薇回道。

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慕嫣然回过身来,进了内殿。

坐了没一会儿,贺启暄便带着肇哥儿回来了。

眼见肇哥儿一脸的兴奋,便知晓他跟着慕容睿出去玩的极好,慕嫣然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牵着他过去净手,一边问道:“外面可好玩啊?”

兴奋的点着头,肇哥儿大声说道:“娘,三舅说,以后经常带我出去玩,准保不让娘发现。”

话出口,才顿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肇哥儿双手捂着嘴,一对眼珠还滴溜溜的打量着慕嫣然,小模样有趣极了。

嗔怨的捏了捏小家伙的脸颊,慕嫣然柔声哄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娘就依着你。”

再回到内殿,却见贺启暄面前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太监。

“宣王爷,皇上在乾安殿设了酒宴,请您作陪,给庐王爷和焕王爷践行。”

小太监细声说道。

点头应下,问了时辰,贺启暄便挥了挥手让那小太监退下了。

仰面躺在暖炕上,贺启暄轻声说道:“我去慕府接肇哥儿时,恰巧碰上老太太从宫里出来。老太太说,太皇太后跟她聊的,尽是从前的旧事,还说,以后得空的时候,多去陪她说说话。不过,还多问了几句关于岳父大人赋闲以后的事。”

“那祖母怎么说?”

慕嫣然抬眼问道。

太皇太后的意思虽不明显,可如今宫里宫外都有过继这样的传言,慕府的人,怎能不留意?

贺启暄笑了笑道:“老太太便把年前一家人去城郊庄子上的事说了几桩,不过岳父大人给瑜哥儿上课这件事,却没提。”

慕昭扬虽然已不是宰相,可身上的才学却是有的。

早在大皇子还在世时,景熙帝和皇后就有意让慕昭扬为大皇子授课,将来若是大皇子即位,慕昭扬便是帝师。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可宫中的人,心中定然还是有猜想的。

而如今,慕昭扬是瑜哥儿的外祖父,给外孙启蒙授课,在旁人眼里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正值这样一个有些敏感的时期,保不准太皇太后就会多想。

而人老成精,这样的深意,慕老太太又怎么会想不到?

所以,她只提了慕昭扬伴着她去外头郊游的闲散惬意,却将授课的事隐而不提。

想来这样的事,只要慕府的人不随意去说,外头的人,是不知晓的,这也是慕老太太不怕太皇太后会揭穿她的原因所在吧。

两人说了会儿话,贺启暄便起身更衣,交代了慕嫣然和孩子们自行用晚膳,他则带着小贵子径直去了乾安殿。

贺启暄到的时候,庐王和焕王都已经到了。

景熙帝去了永寿宫还没回来,三人便坐在乾安殿偏殿里喝茶闲聊,静静的候着。

而提起各地军营调度的事,庐王话语中暗含着的意思,与焕王当日所说一般无二,都希望贺启暄能三思而行,莫要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故作听不懂他们话中的意思,贺启暄颔首笑道:“此事皇上自有定夺,我也唯有听命行事,至于以后会如何,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贺启暄这般说,庐王和焕王自是不满意的,两人相视一眼,眼中含着几分无奈和不忿,可还未等他二人反驳,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传声,景熙帝到了。

“臣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起身拜倒,只见一片明黄色从眼前拂过,下一瞬,耳边响起了景熙帝叫起的声音。

“到了初五,老2和老三就要启程各自回去了,今儿恰逢是龙抬头的好日子,咱们兄弟便好好聚一聚,也算是朕和老六给你们践行了……”

景熙帝朗声笑道。

三人起身各自坐回扶手椅中,庐王和焕王看向景熙帝时,面上都带着一抹不舍,仿若几人真是难舍难分的亲兄弟一般。

“今儿,咱们便不醉不归,可好?”

景熙帝问道。

“臣弟遵旨。”

三人颔首应道。

景熙帝回头看了一眼,身旁,小路子走到殿外使了个眼色,两队宫婢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不一会儿,锦桌上便摆满了酒菜。

景熙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都退下,站起身走到锦桌旁坐了下来。

提起酒壶,亲自往各人面前的酒杯中斟酒,见几人都面显惶恐,景熙帝故作愠怒的说道:“若是这样,朕给你们斟一杯酒,你们要起身谢恩,夹一筷子菜,你们也要起身回礼,这顿酒,咱们怕是要吃到明天早晨去了。今儿,咱们只论兄弟情谊,不论君臣之礼,可好?”

面上有些感动,焕王点了点头,“皇上这般说,臣弟三人无不遵从。”

“好……”

大声说着,景熙帝端起面前的酒杯,感慨的说道:“这第一杯酒,咱们共同敬父皇。父皇云游在外,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是咱们做儿子的不孝。这杯酒,就祝愿父皇身体康健,早日平安归来。”

四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景熙帝又要动手,贺启暄抢先一步拿过了酒壶,往各自的杯中斟满了酒。

景熙帝复又举杯,看着庐王和焕王沉声说道:“永州和宾州,是大梁的西南粮仓,有你们在,朕便可以放心了。这杯酒,朕敬你们,希望你们一如从前,替朕守好西南。”

景熙帝的话说的再正常不过,可听在庐王和焕王的耳中,却似有不同的意味一般,二人举着酒杯,面色间颇有些踌躇。

见景熙帝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庐王和焕王相视一眼,也一干而尽,可心中,却不由的都警醒了几分,生怕一会儿醉意袭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几杯酒下肚,众人都没吃几口菜,倒比平日里更容易醉了些,一时间,庐王和焕王越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吃着菜,喝着酒,景熙帝长叹了几口气,有些唏嘘的说道:“上一次咱们兄弟几人这般相聚,好像还是老六从边关回来的时候吧?不少字后来,老2去了永州,咱们兄弟几人,再聚在一起便越来越少了……”

“是啊,如今皇上日理万机,兄弟们既已各为藩王,便该为皇上分忧。”

焕王接过话茬说道。

似是颇有些欣慰,景熙帝浅笑着点了点头,再转过头,却看向庐王问道:“你在永州的政绩,莫说朕,便是父皇,也曾大力褒扬过的。如今,永州民风淳朴,每年上缴到国库的税银和粮饷,也都不比其它各地差,都是你的功劳。”

“皇上过谦了,这些都是臣弟应该做的。臣弟既然是永州藩王,合该为永州百姓谋福祉,当不起皇上这般盛赞。”

庐王谦虚的应道。

笑了笑,景熙帝陡然沉默了下来,似是在思忖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景熙帝抬眼看着庐王问道:“麟州地处大梁东边,历来都是大梁的军事重地。若是将麟州交给你,你可有把握治理的像如今的永州一样?”

景熙帝的话,便是贺启暄,也从未听他提过,当即,三人的面上,都显出了一抹惊色。

而焕王的心里,更是惊涛骇浪一般的激**起了重重震惊。

“臣弟……臣弟……”

被景熙帝的话一惊,庐王只觉得方才微醺的醉意似是一下子就醒了,嗫喏了半天,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糟,却不知该说什么。

麟州,相比南方而言,气候干冷不说,更要贫瘠几分,可麟州毗邻秦国和北疆,秦国早年与大梁就已缔结合约,愿意百年通好,所以,只要与北疆关系和睦,麟州也不失为一个就藩的好去处。

而麟州却有诸多的军事要塞,倘若真有战事,守着那样一个天时地利的天然屏障,北疆不但威胁不到大梁的安全,反而有可能被大梁和秦国联手吞噬,所以,倘若北疆安定,那便相安无事,一旦有丝毫不轨的念头,那就是大梁和秦国拓展疆域的大好时机了。

是故,转换个思维,若是去麟州,于自己的将来,却是更有助益。

顿时,庐王的心,似是有些乱了。

月色洒照大地,处处透着一份清冷,而乾安殿偏殿,却温暖如春,不知是聊到了从前的趣事,还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景熙帝四人谈笑风生,一派和睦。

麟州的话题,因为庐王的犹豫,而再未往下继续,随后,贺启暄转移着话题,聊起了自己到麟州军营视察军务时在当地见到的一些稀奇的风俗民情,不一会儿,从麟州到郓州,再到宾州,贺启暄和焕王各自都寻出了几件极具代表性的民俗说了起来,引得景熙帝也多了几分好奇。

唯有庐王,暗自为方才的犹豫着恼,却苦于不敢再提起那个话题。

时近亥时,四人还在兴头上,还是贺启暄开口说时辰不早了,明儿还要早朝,景熙帝才点了点头,最后斟满了酒,站起身冲庐王和焕王说道:“古人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要咱们兄弟一心,大梁一定会越来越昌盛,即便是百年后,子孙万民,也会记得咱们。这杯酒,朕再敬你们,希望你们回到藩地,一心为民。”

贺启暄和焕王庐王两人站起身,颔首应诺着景熙帝,四人满饮最后一杯酒,行了礼后各自退出了乾安殿。

二月初五,时近午时,庐王和焕王的车驾从宫门驶出,贺启暄代表景熙帝送行,一直将二人送到城外十里处才返身回来。

回宫复命,贺启暄进了乾安殿偏殿,便见景熙帝正捧着之前商议定的军事调度册子看着。

见贺启暄进来,景熙帝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将手里的册子递给他道:“朕又做了些变动,你来看看,若是合适,便依此进行吧。”

军务上的事,景熙帝虽不如贺启暄了解,可军营中武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景熙帝却是尽数在握,贺启暄接过来认真的看完,点头应道:“臣觉得可行。”

“那你便下去安排吧,势必在端午前,将大梁军务尽数调度妥当。”

景熙帝沉声吩咐道。

“是,臣遵命。”

贺启暄拱手应诺,转身欲走。

“老六……”

方走了两步,贺启暄便被唤住了。

转过身,便见景熙帝犹豫着问询道:“你说,朕是不是太过妇人之仁了?”

“皇上的意思是……”

心中虽猜到了景熙帝的意思,贺启暄却故作不知。

“当日,焕王私下动作过大,父皇虽知晓,却并未防范,反而对朕说,防患于未然是好的,可焕王的野心太大,若是不给他一个教训,即便是短暂的失败,他也绝不会放弃,所以,才有了后来威远侯大败一案。那之后,焕王老实了许久。如今的局势,朕,却不施以同样的手段。”

眉目间颇有些踌躇,景熙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2到了麟州,短时间内手头事务纷繁,人脉不顺,想要再成为焕王的助力,怕是就难了,可这样,将来,老2会不会……”

那晚,景熙帝的提议过后,庐王的犹豫,焕王的不忿,贺启暄都看在眼里,事后,他甚至怀疑过,这是不是景熙帝分崩瓦解庐王和焕王的手段。

可此刻,景熙帝这样问,贺启暄顿时将那一丝疑惑尽数抛在了脑后。

“历朝历代,夺嫡是的兄弟阋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如今,皇上仍旧顾惜着兄弟亲情,父皇若是知晓,也会心生安慰。”

贺启暄直言答道。

许久,景熙帝再未说话,贺启暄拱手一拜,退出了乾安殿。

领了景熙帝的旨意,贺启暄愈发忙碌,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朝军营里去了,而慕嫣然在宫里的日子,也愈发无聊,只盼着内务府能早些将新的府邸整理拾掇好,能让他们早日搬出皇宫,那样,自己便可以每日都回慕府去了。

想归想,内务府那边仍旧没有动静,而这一日,又到了该去寿康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慕府有专门为女孩儿们请夫子,教授诗词歌赋,抑或是刺绣礼仪,所以,慕嫣然便将珠儿送到了慕府。而肇哥儿也被一同送了回去。

如今,肇哥儿每日跟着慕老太太和柳氏,没有贺启暄和慕嫣然在身边约束,小家伙愈来愈像个皮猴儿。

是故,慕嫣然的身边,如今唯有乖巧的蕾儿一人。

到毓秀宫拜见了皇后,两人说了会儿话,便起身一起朝寿康宫而去,在寿康宫外,却看到了一辆打着宫外标志的马车。

马车一角的铜徽上,打着一个清晰可见的“卓”字。

慕嫣然收回犹疑的目光,回过头,见皇后轻声解释道:“太皇太后特下懿旨,准许长平郡主和郡马的马车进宫,宫里,这样的荣宠,可是头一份儿。”

卓远之……

心内一顿,慕嫣然点了点头,跟在皇后身后进了寿康宫正殿,一进殿,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坐在太皇太后下首处那个一身竹叶青锦袍的身影上。

几年未见,卓远之的身上,少了几分从前的书卷气息,多了些沉稳内敛,一眼望去,已有几分青年权臣的意气飞扬。

俯身给太皇太后行了礼,卓远之和长平郡主也一起起身,给皇后和慕嫣然行了礼。

再落座,慕嫣然便注意到,太皇太后脸上满满溢出的笑容,便渐渐地敛了起来。

“长平,过几日再来,记得把承儿带来,哀家可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太皇太后看着长平郡主叮嘱道。

“是,长平记住了。这几日他有些发烧,许是天凉有些伤风了,所以,长平不敢带他来,唯恐过了病气给您。过些日子好了,一定带来给您磕头。”

长平郡主笑道。

长平郡主似是没怎么变,与去岁回来见到时一般无二,笑容依旧温和,眸光依旧纯净,看向慕嫣然时,眼中也尽是和善。

颔首浅笑,慕嫣然心中暗自感慨,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有些人,总有些事,能保持着自己原来的模样。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似是为这样的长平郡主感到高兴,慕嫣然心中有些安慰。

有卓远之和长平郡主在,太皇太后的态度高下立显,再和皇后以及慕嫣然说话时,便有些恹恹的,慕嫣然和皇后相视一笑,极识趣的起身告退,出了寿康宫。

“长平郡主和郡马每三五日就会进宫一趟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所以,如今都城中,卓郡马,也算是清贵中的翘楚。”

皇后笑道。

“卓远之身上,也着实有几分才学,家父从前,便常把他挂在口上,能有如今的造化,也是他的福分。”

正如慕嫣然方才心中所想一般,世事变迁,一别多年,再从郓州回来,原本见到卓远之就会满腔愤怒的心境,似是也变了些许,正如方才,看到他那样刻意的讨好太皇太后,慕嫣然的心中,竟也没有什么感觉,反而觉得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

回到瑞安宫坐了一会儿,外头通报,说长平郡主来了。

慕嫣然面上的笑意愈发深邃,看着进来的人笑道:“本没想到你会来。”

“宣王妃对长平有恩,又是这么多年的旧相识,于情于理,长平都该来此拜见。”

长平郡主笑语盈盈的说道。

“孩子们呢?怎么一个都没带在身边?”

慕嫣然往身后张望了一眼,关切的问道。

绽开嘴角笑了一下,长平郡主应道:“小儿承儿病了,衡儿和蕤儿便不离左右,进宫时,一个也不肯跟来,所以便遂了他们。”

“到底是骨肉亲情,合该如此。不过,太皇太后这般喜欢承儿,也是孩子的福气呢,郡主多带孩子来宫里走走,也是好的。”

慕嫣然就事论事的说道。

听了慕嫣然的话,长平郡主的面色不自然的变了一下,只一瞬就恢复如常,转而笑着点了点头,再未多言。

“其实,长平倒是羡慕宣王妃,能出去走走看看,似长平这般,自出生后就困在都城,真是没意思透了。”

长平郡主有些低落的说道。

“真是出去的人想回来,里面的人又想出去呢……”

失声笑着,慕嫣然好奇的问道:“听说郡马与焕王殿下私交甚好,从前焕王也曾相邀,请郡马前去宾州呢,既然郡主想出去散散心,大可以与郡马说说此事。”

面色稍有黯然,长平郡主低落的说道:“都是些旧事,不提也罢。如今,焕王哥哥怕是再也不想看见长平和郡马了。”

长平郡主的话,似是焕王和卓远之有了隔阂已经疏远,顿时,慕嫣然有些好奇起来。

可追问再三,长平郡主都不愿再说,慕嫣然便转移着话题,和她聊起了即将到来的迎春花会。

还在闺中时,迎春花会是都城中女孩儿们翘首以盼的盛会,可如今,已经渐渐的变成了单纯的赏花踏春,已经没了从前的乐趣。

聊了会儿,长平郡主便起身告辞,慕嫣然将她送出瑞安宫,看着远处信步而来的卓远之,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