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佛祖显灵, 医师诊断二嫂怀有身孕。
喜事来临,外出跑商的虞峰忙不迭回来见妻子,在家待足五日才恋恋不舍离开。
一步三回头, 虞峰叮嘱虞枝照料好二嫂,虞枝允诺, 让虞峰安心走。
起初虞枝觉着她可以胜任, 可久而久之她发觉自己缺乏经验,自己也不是照顾孕妇的料子, 便想找一位经验丰富的妈妈。
然虞枝找遍苏州, 都没找到满意的妈妈,为此忧心。
二嫂倒是没那么讲究, 她安慰虞枝, 她才刚怀孕,没那么脆弱, 找不到也无妨, 府里又不是没婆子。
虞枝认为不成, 她心疼二嫂, 看不得受苦受累,身怀六甲的女子娇贵又辛苦,需要小心翼翼,需要悉心照料。
再度认真寻了几日, 正当虞枝心灰意冷时,终于有一位妈妈上门, 年过四十, 面相和蔼, 懂基本妇科医道, 为人踏实认真, 严谨细致。
不仅如此,苗妈妈的言谈仪态俱是无可挑剔。
怎么看都不似长于民间,虞枝心有怀疑,奈何苗妈妈属实优秀,虞枝对她很满意,故而忽略异样,试用了苗妈妈。
二嫂对苗妈妈也甚是满意,虞枝遂正式聘用苗妈妈。
在苗妈妈的精心照料下,二嫂极是舒坦,面色红润,还吃胖了一小圈。
平日里,虞枝就是携着二嫂在府中走走。
有一回,虞枝去二嫂院中探望,碰见苗妈妈正在给二嫂按跷。
虞枝观其手法,很是熟悉。
过去虞枝被迫备孕时,精神紧张,时而疲惫,便有宫里的嬷嬷给她按跷,活血通脉。
嬷嬷告知过虞枝,这套手法是宫里独有的按跷法,是宫中御医专门针对女子身体创造出来的。
疑心起,虞枝试探过苗妈妈,苗妈妈说这套手法是家传。
虞枝又敲打她家里人可曾在宫里做过事,苗妈妈道并无。
苗妈妈的说辞毫无破绽,可越是没有破绽,虞枝心中猜疑就愈发重。
她越看苗妈妈越觉得不对劲,行事作风,表情语气......不就是宫里嬷嬷那套吗?
虞枝肯定苗妈妈是从宫里出来的,极有可能是姜璟的人。
思及此,虞枝不是没有气,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迷惘。
虞枝考虑过换下苗妈妈,暗地里叫人再去找妈妈,可是没有一个比苗妈妈更好。
虞枝只能放弃。
说来她这段时日基本都待在府中陪伴二嫂,也不去接虞大郎放学了,反正有府里人去接送。
是以她与姜璟差不多有一月未曾见面了,她几乎要忘记姜璟住在她隔壁这件事。
虞枝摇摇头,不再去想。
伴随时日流逝,二嫂肚子显怀,虞枝让底下人更加小心地伺候。
这日虞大郎在小考上得了第三名,兴高采烈回来要告诉二嫂,结果冲撞到二嫂,二嫂踩到湿滑的青砖,差点摔倒,幸好身后的侍女及时扶住。
虞枝连忙请医师过来,医师称二嫂身体无异,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只是受到惊吓。
饶是如此,虞大郎仍是愧疚,哭戚戚掉眼泪,虞枝好生安慰了一通。
也由此事,虞枝决意去菩提寺为二嫂祈福。
等二嫂调养一阵,虞枝带着要赎罪的虞大郎前往菩提寺祈福,她留下绿萝贴身照顾二嫂,代替她陪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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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是心诚则灵。
为显诚意,虞枝同虞大郎硬生生爬了三百六十五级的台阶方才抵达菩提寺。
爬完后,虞枝极累,但尚能坚持住,而虞大郎险些瘫倒在地。
虞枝遂拜托寺里的小沙弥将虞大郎带下去歇息,小厮跟着过去,她则到正殿拜佛。
正殿之内,梵音徐徐,檀香弥漫,肃穆寂静。
虞枝仰视宝相庄严的佛像,她挺直背脊,手举三柱清香,将香插进香炉中,继而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叩地拜之。
祈求神佛,虔诚至极。
虞枝心中道:
唯望佛珠保佑信女二嫂顺利产女,庇佑信女家人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结束后,虞枝抽签。
诚意得神佛回应,虞枝抽到上上签,她喜出望外,在功德箱中投下三十金香火钱。
之后虞枝随小沙弥出正殿殿门,步至殿□□院。
庭院中央有一株巍古树,古树枝干茂密交错,上面挂满红色绸带。
小沙弥说此树是祈愿树,是他们菩提寺的镇寺之宝,十分灵验。
虞枝点头,将心愿写在丝带上,请小沙弥将把丝带挂上去。
日光灿烂,春风拂面,虞枝望着树上飘飞的丝带,随小沙弥去厢房歇息。
可没走几步,酸疼感袭来,虞枝腿脚骤软,不由踉跄。
“当心。”
一只手扶住虞枝小臂,头顶传来男子微哑的嗓音:“没事吧?”
虞枝晃了一下神,站稳后循声望去,是姜璟。
虞枝与姜璟四目相对,她愣一下,下一刻,虞枝瞥着捉住她小臂的手。
姜璟有所感,主动放开:“失礼了。”
虞枝口头致谢,看着姜璟道:“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你又跟踪我?”虞枝狐疑道。
姜璟:“我来此上香。”
虞枝半信半疑,这太巧合了,就如先前一般,每回出门绝对会碰见。
姜璟温声说:“我在这里已住有三日,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位小师父。”
小沙弥解释道:“这位崔施主是在寺中住了三日。”
闻言,虞枝得知是误会,有点尴尬,神色不自然,但先前姜璟又不是没跟踪过她,思及此,心中的不自在**然无存。
虞枝不欲与姜璟接触,遂快步绕开他离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姜璟忍不住捉住虞枝的手。
“放手。”虞枝恼声。
姜璟温柔地注视虞枝,薄唇微动:“宝儿,我......”
虞枝纠着细眉打他的手:“你放手,我说过我不想见到你,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我面前?”
气氛紧绷。
“我......不是有意的。”姜璟的手慢慢滑落,最终无力垂下。
“我只是想你了。”姜璟小声嘀咕。
虞枝冷声道:“自重。”
言罢,虞枝拂袖而去。
姜璟静默而立,偏首目送虞枝步履蹒跚的背影,复而前行,步至祈愿树下。
姜璟等到折返的小沙弥。
他问:“小师父,适才那位女施主的祈愿带是挂在何处?”
小沙弥指了指古树右侧的枝干:“施主问此作甚?”
“只是想知道。”
小沙弥:“施主不许一个吗?”
这位崔施主来寺庙三日,既不烧香也不拜佛,仅仅在此留宿,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过来。
比如方才那位女施主。
姜璟目视属于虞枝的那条丝带,思索少顷,来了兴致,他道:“烦请小师父准备一条丝带。”
姜璟在丝带上写下:
愿虞枝顺遂无虞,愿姜璟皆得所愿。
他将丝带挂在虞枝那条丝带的旁边,与此同时,姜璟云淡风轻的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对神佛的一丝丝敬意与虔诚。
希望有点用吧,姜璟想。
他并非信佛之人,若非虞枝信佛,他又无所得,何须去求这缥缈虚幻的神佛。
姜璟抚摸腕骨处的念珠,身上的陈年旧疤隐隐作疼。
其实他儿时也不是不信仰神佛。
为了活着,姜璟卑微地求过高高在上的佛祖,求慈悲的佛降下恩泽,拯救他奄奄一息的母亲,救赎他这个深陷尘世泥潭中的蝼蚁。
可无论他多诚心诚意,神佛俱不应他,他生母死了,他也差点没活下来。
姜璟对神佛失望至极。
于是姜璟懂了,神佛皆是世人缔造的虚假寄托,乃子虚乌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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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夜里凉,冷风刮得树梢摇摆不定,地上枯枝落叶被肆意吹起,有的甚而在半空中盘桓。
时不时有诡异凄凉的风声**在天地,叫人心里发慌。
哄着虞大郎睡下后,虞枝回到自己屋中。
岂料才出屋门,便看到廊屋下站着一个人。
今夜无月,漫天乌云,漆黑阴沉,那人通体乌黑,几乎要与这阴森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如夜中索命恶鬼,瘆人得很。
虞枝被吓了一跳:“谁?”
“是我。”声线略带嘶哑。
虞枝定睛再看,才从虚虚实实的身形轮廓中觉出是姜璟。
虚惊一场,虞枝心有余悸,她没理睬,选择无视姜璟,直接往自己屋子走去。
“你今日徒步上山,定是累极,我带了活血止疼的药膏。”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虞枝说。
“宝儿,不用的话会疼的。”姜璟言语关切。
虞枝闭目,心里烦躁,恨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接受你。”
姜璟的声音很轻:“我知道,我只是担心你。”
说着,姜璟不住咳嗽。
虞枝突然恨自己不是个聋子,“莫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虞枝不耐地拉开房门,压低声音道:“你回去罢。”
话音甫落,姜璟已来到虞枝身后,他将玉罐递出来,温声请求道:“宝儿,拿着好吗?”
可惜虞枝毫不领情,她直接挥手打掉姜璟掌心的玉罐。
玉罐落在地上,万幸没碎,姜璟连忙弯腰捡起来,用巾帕擦干净药罐。
虞枝冷冷旁观他的动作,眼眶微热。
“姜璟。”她喊道。
姜璟:“我在。”
“你是不是猜到我会来这?”苏州附近最盛名的寺庙只有菩提寺,这三年,虞枝时常会过来这边烧香拜佛。
“是。”
“苗妈妈是你安排的?”
“是。”
周遭陷入沉寂,只闻凛冽的风声呼啸。
姜璟挡住寒风,岿然不动,风吹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虞枝与他对视,复而垂目,嗓音猝然哽咽:“你到底还要纠缠我到何时?我真的受够了。”
“不要一错再错了,好不容易才纠正过来了,你偏偏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讨厌你。”
“你为何要喜欢我?”
“你我之间是不伦,是罪孽,是天理不容,缘何要我再想起那段不堪的记忆?”
虞枝侧身,有压抑的哭声响起。
姜璟心疼极了,他忍了忍,选择孤注一掷地拥抱住虞枝,将她桎梏在自己的怀抱中,胸膛的暖意徐徐渡到虞枝身上。
再度虞枝肢体接触,姜璟心脏悸动,颤得厉害。
姜璟闻着虞枝的香气,紧紧搂住她,柔声安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要哭了。”
他伸手一点点抹去虞枝掉下来的清泪。
“勿要哭了。”
虞枝的脑袋挨在他胸口处,低低啜泣,眼尾湿红。
“我三十三了,没时间与你耗下去了。”
“对不住。”
二人久违地相互依偎,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开始复燃。
在虞枝身上,姜璟时隔三年汲取到属于虞枝的气息。
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漫上来,他控制不住心动,遂趁虚而入,轻轻地吻上虞枝的发丝。
他吻得小心珍重,乃至薄凉的唇瓣都在颤抖。
他一点点往下,嘴唇来到虞枝敏感的耳朵,他不敢深入,又怕被虞枝发现,亲得若即若离。
可是在虞枝面前,他傲然的自制力与理智永远上不了台面,亲了一小会儿,他禁不住加重力道。
姜璟温柔地含住虞枝柔软的耳肉。
他含着耳朵,却在想念虞枝芬芳的软唇,还渴望捧起她的脸颊,舔舐干净虞枝流下的温热咸涩的泪水。
另厢,虞枝耳朵骤然酥麻,猛然清醒。
察觉姜璟在亲她,虞枝恼怒不已,她用力推开姜璟,然后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无耻下流。”
脸颊火辣辣的疼觉唤醒姜璟理智,他张了张唇,百口莫辩:“我......对不住。”
话音未尽,虞枝已然进入房中,关紧了房门。
厢房中,虞枝慢慢蹲下来,捂住自己的脸。
她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虞枝脑中极为混乱,又羞又恼。她怎么能哭,还被姜璟抱住,乃至被他轻薄?
虞枝抹去泪痕,就这么蹲了很久。直到腿麻,虞枝才慢慢起身,同时她也恢复了冷静。
深呼吸一口气,虞枝准备就寝,就在这时,她听到外面的雨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
虞枝过去关窗,雨不小,有斜如银丝的雨溅进来,洇湿一片地。
远方传来闷雷声,虞枝有预感雨会越来越大。
虞枝吹灭油灯上榻,眯了一刻钟,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起身开了一点门缝,果不其然在廊下见到一个淋着雨的人。
一道闪电掠过,照亮他狼狈苍白的面庞。
他为何要淋雨?无人知晓;他淋了多久的雨?无人知晓。
虞枝合上门缝,上榻睡觉。
“轰轰——”
“哗哗——”
屋中沉闷压抑,虞枝呼吸不畅。
虞枝恨自己心软,她起身,摸着黑在屋里翻找一番,找到一把伞。
旋即她开门打伞,走过去。
突然出现的伞阻隔雨滴,使得伞下满身寒气的男人暂时安全。
虞枝把伞塞进姜璟手中,沉吟道:“你回去罢。”
姜璟直直望着虞枝,轻轻地笑,此时他脸上滴着水,像是哭了一般,凝在下巴的雨滴没入他湿漉漉的衣襟中。
他说:“方才对不起。”
“不要讨厌我。”他温柔清隽的眉眼充满落寞忧郁。
“让我留在你身边。”他哀求着。
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不了他轻缓小心的声音。
“拿好,你听话。”言毕,虞枝折返房中,关好门。
虞枝闭目睡觉,再未起来。
她于榻上辗转反侧。
她这颗心,到底要捏成什么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