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没说话,愣愣地瞧着车窗外,好半天才叹了口气,等回过头时,眼眶里已经渗满了泪水……

“藏藏,藏不住喽!”

这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一哭,我眼睛也红了。

我没见过爷爷哭过,从来没有,也没听人说过。在我眼里,爷爷永远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天塌了都是一个人扛着,可现在老泪纵横的样子却让人心疼!

我也跟着吸了吸鼻子,“爷,我不问了,我忘了,真的。我都能忘,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完这句,我就开车回了自己魂牵梦萦小院。家里冷锅冷灶,要想吃喝睡觉,都得重新生火才成,于是我把少年时就学会的活计又重新捡拾了起来。

灶火烧着了,再把炕火烧着,虽然火势旺盛,可要是等家里都暖和起来,恐怕得等到晚上才行!

爷爷没说话,直愣愣看着我把这些活计干完,才张嘴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了。

看着老人家炽热的眼神,我心头一软,还是没控制住,就从自己去了车行后遇鬼开始,把所有事情都讲了。

当然,医大的事不能说,那些事我自己都没搞明白,就更不能拿出来吓唬爷爷了。

爷爷盯着炕窖里熊熊的大火,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天爷啊,我们陆家造了多大的孽啊,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厨房里有米有面,冰箱里也有不少吃食,我就想给爷爷做顿饭吃。没想到爷爷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张口就把我叫了过去,“藏藏,别做了,找你莫爷爷去。以你现在的情况,只有你莫爷爷能救你!”

我就是爷的命,这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所以我一旦有事,都是爷爷来扛。可这次我遭遇的事情显然过于大了,以至于他老人家都觉得自己扛不下来,所以才想到了自己的至交好友莫爷爷。

我哎了一声,就到村口还开着的小饭铺里采买了一些半成品,然后开车往朝天观走。

爷爷一路都不怎么和我说话,只是坐在边上不停地侧头盯着我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像,真像……”

朝天观不知建于何年,我却知道它损毁过两次,一次是民国年间毁于战火,还有一次就是毁于那场尽人皆知的动乱。

现在的朝天观都是在原来的基础上补建的,那时候爷爷还在村里当支书,所以还让莫爷爷走村窜户找人捐钱,然后村里又出了义务工,才算把朝天观重新修建起来。

莫语在门口接住了我们,让我们先等等,莫爷爷说话就出来。

“几天没见,莫语都长这么高了!”爷爷见了莫语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脸,莫语来不及躲闪,竟然还脸红了!

在旁人看来,莫爷爷不过是个干瘦苍老的老头,还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中山装,一双现今已经很难见到的手工布鞋,像极了六七十年代村里的新派人物。

只不过因为结了发髻,还用一根枯枝别住,才多少有了些出尘之意。

我就曾经问过爷爷很多次,既然莫爷爷是道士,为什么没有拂尘也不穿道袍?

莫爷爷见到我并没有多少惊喜,眼神中更多的是疼惜和怜爱,他冲爷爷问道:“真藏不住了?”

爷爷摇摇头,“你怕的,他都见了!藏不住了!”

莫爷爷这才叹息了一声,似乎这口气把他的精气神都吐了出来,整个人变得萧瑟异常,眼神也没了往日里灼灼的光辉,显得灰败了许多。

莫语赶紧过来伸手搀住了他,要不然恐怕真的会跌倒!

“我也只是猜,因为莫语最近的心灯紊乱,所以我才让他去看看藏藏,没想到还真是……既然瞒不住了,那就坐下好好说,也该让孩子知道了!”

我知道,我从小到大的许多谜题就快要揭晓了,越是车到了山前,我反而没了兴趣。于是撺掇着莫语一起去了厨房,开始做饭。

莫爷爷这里是不忌荤腥的,大概觉得今天的菜不错,还多吃了几口,酒也喝了不少!

等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收拾了碗筷,沏了一壶茶。莫爷爷才对爷爷说道:“老哥哥,你先说吧,你家的事也该让孩子知道了!”

爷爷喝了酒,脸盘红彤彤的,银白色的寸头和颌下的短髯都扎扎着,这是我最熟悉的形象。

可爷爷还没说话,眼睛却红了,这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喝酒红脸可红不了眼睛。

他抬起头慈爱地望着我,然后张口说道:“王建国?”

我登时一愣,“啊!”

“你爸叫陆建军,建国建军,你奶奶姓王!”

爷爷没再说别的,可我已经如遭雷击,僵在了当场,建国建军,你奶奶姓王。王建军,随母姓,那……那……!

我只觉得似乎吃了芥末一般,有一股冲劲直冲脑门,然后眼泪扑沓扑沓跌落在地上,王建国,陆建军,建军建国……

“爷!这到底是为啥?”声音有些颤抖,可我还是张口问了出来!

“不为……啥!你爸不能在家里待着,都得早早离家才能保全性命。当初你莫爷爷为他们兄弟俩批过命,你爸是别碰武器别当兵,安安稳稳到天明。可这个傻娃子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即便我早有了心里准备,可答案还是让我难以承受,别碰武器别当兵,王建国虽然没当兵,可不也干起了拿枪的行当?

所以,剧情极端生硬地反转,二十年后我竟然成了我大爷的儿子,我的父母竟然成了叔叔婶婶,我珍爱的小妹也成了我的堂妹!

为什么?

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什么?

顷刻间我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手脚也都不听使唤了。还是莫爷爷发觉,才伸手把我摁在了座上,手里把着我的脉门。

我只觉得有一股温和煦暖的气息顺着我的经络一直游走,这口气才算缓了过来!

“爷,为啥?”

爷爷说出了这些话,仿佛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沉重包袱,眼看着就轻快了许多,可转瞬间眉头又沾染了愁苦的颜色。

“为啥?你得听我从头说起!”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爷爷大概精神激**,所以讲得很零碎,为了能讲清楚,我才顺着时间的顺序捋了捋。

故事是这样的:

军阀混战的民国初年,在晋南古老的土地上,明末清初红极一时,开启了汇通天下的晋商已经繁华落尽。

在晋东南还算得上一片沃土的平原地区,有一座不满千人的小村庄。

在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战乱年代,这里的人家能保证家里有口饱饭吃就已经求之不得了。

这个村子叫二十亩垴,全村的大姓是王姓,但还混杂着几个别处迁来的杂姓。

那年有一家姓陆家的后生喜欢上了隔壁家的王二丫头,俩家都是穷苦人家,见两个小年轻互相喜欢,家里人也就答应了。

陆家虽然人丁单薄,到了姓陆的这位年轻人已经是五代单传,可在村里也算得上好人家。不为别的,他家出风水先生,而且是家传绝学。方圆百里远到县城的坟茔、阳宅都由这位二十出头的后生相看,没有一次不准的。

听说陆家远祖还替万历爷选过陵寝,省城两位督军的阴宅也都是陆家的老爷子帮着选的。有了这手绝学,陆家自然不缺吃喝。

虽然说阴阳先生和医生一样,看得了别人看不了自己。而且因为泄露天机,擅改布局,生活际遇多数不是很好。

可在当时一片愁云惨雾中,能活着已经算是万幸了,谁还敢指望别的?

老王家除了王大嫂在城里的表妹嫁闺女时吃过一回肉,全家都没吃过,还不是在老陆家的订婚宴上才好好吃了一顿肉。

能有肉吃的光景还挑拣什么,何况两个人情投意合,老陆家的小子心性聪慧又知书达理,二丫头跟了准受不了罪!

订婚之后,俩人就已经算是夫妻了,就等着在陆老爷子给掐算好的日子里迎娶过来,就算是成婚了。

两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自然是心同意同。

姓陆的小子这算爱情事业双丰收,就准备成婚之前再好好挣一笔,好让婚后的日子好过点儿。

老陆家有家规,老陆不撤小陆不来,一旦小陆开始接手营生,老陆就再也不会再去触碰那些东西。

于是有多少事,就都压到了刚刚而是出头的小陆身上。

小陆叫陆鹤龄,今年二十一岁,要搁在现在也就刚刚大二的年纪。可在当时就已经算是成人了,而且还得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还好老陆家家学渊源,在风水一术上确实算得上大家,所以陆鹤龄中规中矩看下来,并没有出过什么差池。

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陆鹤龄这天接了一个大活,县城里一位混成旅旅长的老娘病重,要他提前择一处宝穴出来。临出门的时候,陆老爷子觉得自己青筋直跳,心下不稳。就嘱咐儿子,凡事中平就好,不可太过,要不然毁了地气,前途命运怕要遭劫数。

两个小年轻临分别时又不免爬上了墙头,说了一通甜言蜜语,然后才依依惜别!

陆鹤龄本想着此去要尽己所能,替那位草头王的老娘选一处吉穴,多赚点钱财好回来迎娶王二丫,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家破人亡的惨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