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逃脱父亲的暴力,小时候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母亲没真心关爱过我,其他亲戚对我也避之不及,从小我就没法肆意地生活,所以我能理解那些孤独死的人的心情。比如,碰到有暴力倾向的家人,性格就会变得畏畏缩缩;比如有个强势的大哥,自然就难以亲近对方之类的。”

盐田出生在东京练马区,在家里九个孩子中排行第四。

他小学时父母就离婚了。被判给父亲抚养后,父亲对他的虐待就开始了。父亲喝过酒以后会发酒疯,弟弟表现得比较乖巧,父亲便对他施以暴力。父亲几乎每天都会殴打他,有一次他的头骨都被打出了裂缝。盐田十分害怕,离家出走过好多次,但每次都会被警察送回家,接着继续被父亲殴打。

无处可去的盐田在恐惧中住进了附近的墓地。每天饥饿难耐时,他就吃墓地里的供品糕点充饥。死亡距离盐田并不遥远。

因为父亲的暴力,盐田辗转于亲戚之间,最终留在福利院生活。在那里,他认识了比他的经历更悲惨的孩子。

离开福利院后,盐田不想在金钱上依赖父母,便从高中退学离开家里,立志尽快自立赚钱。于是,他前往福岛的建筑承包公司工作,希望成为一名木匠,并参与了福岛第一核电站和度假酒店的建设。之后,他来到东京,负责高层住宅楼等大型建筑的建设,每天都在工地指挥协调。然而,他在26岁时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

盐田扛着沉重的木材,风里来雨里去地拼命工作。到了三十多岁,膝盖和肩部便开始剧烈地疼痛。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工地,跳槽去广告公司制作网页。

十年前,盐田开始接手灾后重建房屋的工作。后来他决心独立创业,便想到开设一家房屋翻新公司。但在给朋友帮忙时,他发现特殊清扫的需求大得惊人。幸好他以前做过木工,对建筑物的结构了解颇多。年幼时住在墓地的经验也让他对死亡完全没有抵触心理。

话虽如此,特殊清扫的工作还需要对药剂有所了解。他便买来甲酚皂溶液、次氯酸、二氧化氯、过氧化氢,每天不断试验哪些药剂更适用于建材,怎样做才能去除臭味。

究竟是通过修补更换建材物理除臭,还是使用药剂化学除臭,需要根据现场的情况灵活应对。怎样才能在除臭的同时,把对建筑物的破坏减少到最低呢?对盐田来说,探寻这个问题的过程便是一场极有价值的未知冒险。

最让盐田印象深刻的现场是埼玉市一处可以饲养宠物的公寓。

死者是一名患有糖尿病和抑郁症的低保户男性,死后已经过去三个月。

亲戚年事已高,拒绝继承遗产,便由房东来支付房间的清扫费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遗物都难逃被当作垃圾处理的命运。

来到公寓前,一位抱着小狗的中年女性满脸不安地等在那里。

“那个房间里应该还有猫,你能帮忙看看猫还活着吗?房间号是312。”

“好的。”

盐田用房东给的钥匙打开门,没有看到猫的身影。不过门口的鞋柜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的水已经放了三个月,浑浊得变了颜色,散发出酸臭味。鱼缸里像是有个壳,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比盐田手掌还小的彩龟,正拼命划动着四肢试图从五厘米深的水中逃出来。

没想到它在这种环境下也能生存下来,盐田想道。

起居室里有一只小小的笼子,里面的白兔已经断气。笼子旁倒着一个装兔食的袋子,里面空空如也。

里面就是床,黑色的体液在上面浮现出明显的人的形状。看来死者是趴在**的时候突然死去的。

盐田听到卫生间里传出声音,走过去一看,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跳出来。它围着盐田的腿打转,用细微的声音叫着。它的身体骨瘦如柴,绿色的眼睛却显得很有精神。

盐田立刻把它抱起来,给它喂厨房里的猫粮和水。猫狼吞虎咽地吃着。盐田习惯了臭味,四处看看,便明白了情况。

看来猫在死者死亡后,喝了彩龟鱼缸里变质的水,吃了包装没有封口的兔食。这个小小的生命才存活了三个月。

“真亏你能活下来。”

盐田轻轻抚摸着肋骨都突出来的猫的背部,心中涌上一股温暖又无法言说的感情。他也想像这只猫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孤独死现场遗留下来的宠物有不少都丧命了,它们大多是在饥饿、干渴和强烈的痛苦中死去的。

看到这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都努力求生的生命力,盐田不禁为之所动。

盐田前往公寓前等候的中年女性的房间,告诉对方猫和乌龟还活着。听到对方表示希望接手抚养,便交给了她。女性怀中的猫一脸安详地眯起眼睛。

她说等会儿就带猫和乌龟去动物医院检查。

盐田表示自己来承担费用,对方却坚持不肯接受:“是我想这么做的。”

如今盐田依然定期给女性送猫砂,继续帮助着她。

现在,盐田在八王子市内租了一间公寓,和在当地一家老酒馆工作的元美一起生活,元美比他小两岁,盐田叫她“小元”。

夏日的一天,我去盐田家拜访,小元做了咖喱招待我。一只叫作花子的贵宾犬摇着尾巴欢快地冲到大门口。花子是两个月前来到盐田家的,还是一只幼犬。

小元在厨房热着咖喱,一脸欢喜地说着她和盐田相识的过程。

“小卓对着我们店里的女孩子一个人讲了好久臭氧除臭机的事情。一开始我觉得他真能说,别人听不懂的事情都能说那么久。他的工作我在电视上也看过,稍微知道一点,总觉得有点吓人,但小卓很温柔的。”小元深情地看着盐田说道。他们俩关系好得无话不谈。

“小卓总是在说工作上的事情,比如今天的死者很胖啊,体液很多啊。听他说这些,还是觉得挺难受的。毕竟我自己也有父母,听到年纪大的人孤独死,心里很不好受,听到年轻人孤独死就更难过。有的人有自己的工作,还是会孤独死。有时,我也会反思起自己的生活状态。”

“大部分孤独死的人都有共通之处,他们本人非常孤独,和亲戚也比较疏远。人是社会的一部分,所以还是要重视自己和身边人的关系。这个世道越来越不正常了。”

“一个人能被社会和他人需要是一件好事。”盐田也赞同小元的观点,如此说道。所以多么困难的工作他都愿意接手,小元对他这样的态度也尽量尊重。

盐田工作结束后,都会告诉小元自己回家的时间。小元便会根据时间为他在浴缸里留好热水。

工作结束后,盐田会用药剂擦拭完身体再开车,但身上附着的尸臭没法完全去除。所以他回家后会先脱下衣服,直接去浴室。人的体液的臭味会附着在头发、衣服等各个地方,把沾满臭味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后,需要放入漂白剂和工作专用的洗洁剂再按下开关。工作服洗一次很难完全消除臭味,要用洗衣机洗两次才行。淋浴时,连容易残留臭味的鼻孔也要洗干净,才能去吃饭。

“父亲虐待我很厉害,我几乎没有他给我好好做饭的记忆。后来我太害怕他,甚至骑自行车从东京逃到住在福岛县磐城市的亲戚那里。所以我能理解一些人遭到虐待后产生心理创伤,处于孤立状态以致被逼得走投无路。”

小元在一旁点头。

“我听说了他的经历。可能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从事这份工作。他会客观地看待这类情况,也会体谅他人,有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所以我觉得这份工作非常适合他。”

“没错,从事特殊清扫的工作时,或多或少都能知道这个人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最关键的是从中思考自己应当怎样活着。我在工作时经常能从现场学到很多。”

小元担心的是盐田过高的工作量。2018年夏天,孤独死的现象频发,盐田连续四个月从早工作到晚,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要开车去这儿,就是三个小时后要去那儿。他不停换地方,完全不着家。”

“不是在睡觉,就是在路上,不然就是在工作。没有时间休息,也没有时间吃饭。”

“真的吗?”

“前段时间有一天我早上四点起床,要处理三个现场。在八王子市用臭氧除臭的时候,埼玉县南越谷来了一个死者大出血的房子等着我去清扫,工作结束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四点半了。我连续工作了24个小时。下一个现场在千叶县的市川,我就睡了一个小时又去工作了。”

盐田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工作,晚上九点睡觉。他主要负责的是东京、埼玉、千叶、神奈川所在的关东地区,但其他地区有工作时,也会睡在车里,或者通宵工作,甚至会去趟大阪再回来。

“等秋天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我想出去旅行。”

盐田看着电视自言自语道。

“对了,九州不错吧?还能泡温泉,我都没去过九州,听说吃的也不错。”

“好啊,去九州吧。”小元望着电视回答。

但小元很清楚,不知道何时这个愿望才能实现。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像这样在白天见面了。盐田很快吃完了咖喱,他接下来还有一个现场要处理。这时,电话见缝插针般地响起来。

“我有个电话。”

打电话的是房产公司的人。东京赤坂一处公寓有人孤独死,对方希望他能尽快消除臭味。打电话的男性似乎不太习惯,面对突发状况慌乱不已,十分狼狈。盐田不急不躁地回复着,试图让对方放下心来。

“有一名男性在浴室里孤独死对吗?请问警察允许其他人进入房间吗?特殊清扫不是普通的清扫,有的情况下可能需要把地板割开。比如死者死亡的时候要是背靠着浴室的墙,可能要把墙板全都拆除,这样才能阻断臭味的来源,完全消除臭味。塑胶地板下面的胶合板要是变黑了就要全部拆除,如果再向下渗透,可能还要清理地基。”

听着盐田的说明,男性稍微恢复一点冷静,表示希望盐田明天早晨能过来报价,便挂了电话。

贵宾犬花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睡着了。

“你真快活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特殊清扫的现场啊?”

盐田温和地朝着花子笑了笑,花子微睁着眼睛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窗外的烈日似乎没有那么火辣辣了。

(1) 指日本发生在2011年3月11日的大地震。

(2) 即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

(3) 日本著名男子摇滚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