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从肖明川那儿回来,郭梓沁心情不错,再加上喝了点酒,脸色和身上散发着热气。他换了拖鞋,坐进沙发,拿起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根,并不马上点燃,而是送到鼻子下闻味。闻了好一阵子,他也没有把这支烟点燃,捏了几下后,就不停地捻来捻去,直到把这支烟捻得稀松了才打着火机。几口烟吞下去,他感觉胸腔里很舒服。就着这股少有的好心绪,他打开电视,打算找个好看的节目,让自己的好心情接着往下持续,于是就不停地挑选频道,谁知一口气切换了十几个频道,结果是哪一个频道也看不到眼里去,这让他有些失望,索性关掉了电视。
抽过这支稀松的烟,郭梓沁来到窗前,挺着小腹,双手捧着后脑勺,心思又集中到了谢天来身上。他反复想,这次谢处长牵头来考核,究竟是一次例行考核还是另有说法?从见了谢处长到现在,他可是一直没向自己流露这次来考核的意图。不过郭梓沁又想,谢处长不给自己一个明白话,可能是他顾及人多眼杂,不方便向自己表达什么。思路往谢天来的不便处一贴靠,郭梓沁就笑了起来,觉得谢处长的劲,拿得挺紧,在车西这儿绷得还真就像一个六亲不认的钦差大臣。后来觉得腿有点发酸,郭梓沁就活动了几下酸溜溜的腿,离开窗前。
困倦还没有找上身来,郭梓沁瞅着床,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了,便靠在沙发扶手上,闷头摆弄手机。摁着摁着,无意中就把曹董事长的手机号,摁到了眼皮子底下。他噘着嘴,耸耸肩头,禁不住又笑了,琢磨着曹董事长都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如果这时不跟他说上几句话,怕是不大合适,于是手指头一动作,就把联络曹董事长的信号发了出去。
发出去的信号,没能顺利地进入曹董事长的手机,曹董事长的手机这时处于无法接通状态,郭梓沁皱着眉头,点了一支烟。过了不长时间,郭梓沁咳嗽了几声,再次打曹董事长的手机,董事长的手机依然是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联络不上曹董事长,郭梓沁的脸色就不像先前那么舒展了,他摸了几下后脑勺,犹豫着坐进沙发。他仰起头,盯着屋顶,猜测曹董事长的手机为什么无法接通?左思右想,他心里就起了疙瘩,再往后,他那不被轻松托举着的心,又生出一些无处对接的烦燥来。一撮烟灰,从他的指缝间掉了下来。他看着夹在指缝里的烟头,脑门上堆出了抬头纹。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有点跟自己较真似的,第三次拨打曹董事长的手机,结果还是像先前一样,没名堂。他心里晃动了一下,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过去他找曹董事长,曹董事长的手机也曾出现过无法接通,或是不在服务区的情况,但过去的每一次无法接通或是不在服务区,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心里没底,仿佛他今晚跟曹董事长搭不上话,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而等到了明天,这件很麻烦的事就有可能演变成一个阴谋,一个陷阱,或者干脆就是一场灾难的前奏!
郭梓沁站起来,紧紧地握住手机,手背上的青血管都鼓起来了,那劲头像是要把搭不上话的曹董事长,一点一点地从手机里攥出来。郭梓沁看了一眼手表,尽管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电话打到了曹董事长家里。通了,无人接听,郭梓沁多疑的心,不由得动**起来,直到手机里冒出了嘟嘟的盲音,他才愣着眼神,把手机从耳朵边上移开。
再次坐下来,心里已经有了风声雨声的郭梓沁,又把一根烟叼在了嘴上,钻进了牛角尖一样拼命地猜想——姓曹的这会儿能在哪里呢?是一个快活的地方?还是一个……他的嘴角**了一下,不愿意再往下想了。
郭梓沁摇摇头,刚闭上眼睛,手机就响了。
谢天来说,跟肖处长交流的时间不短啊。
郭梓沁暗示了自己一番后,差不多就找到了平时跟谢天来说话的语气,说,哟,别吓着老弟,你老弟可没结交过搞情报的朋友。
谢天来道,刚才你俩的笑声,隔几道门听都是噪音。
郭梓沁说,照你这么说,够得上环境污染了,要罚款吗老兄?
谢天来停停说,常言道,不打无准备之仗,你提前跟他过过招也好,这样等到明天,对方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压力。
郭梓沁说,他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还能有什么压力?
谢天来说,这就是你跟他交流的心得?咱不说咸鱼能不能翻身,就说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我说老弟,你可别感情用事啊,该往北走的时候,找不到北可就麻烦了。
郭梓沁道,听着怎么怪悬的呀?不就是一次例行考核嘛,说深说浅,难道还能妨碍什么?
谢天来加重语气说,这次考核,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呢,你不要高枕无忧,还是处处小心为好,千万别马虎大意,千里堤坝,不是可以毁于蚁穴吗?
以往没事时,郭梓沁跟谢天来说话,不管是面对面,还是在电话里,那都是不能分心的,可是现在面对又多了一个考核小组组长身份的谢天来,郭梓沁就是不能集中精力跟他对话,因为曹董事长这会儿在哪里?依旧被他的心牵扯着。
谢天来说,我来时,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这次本不想对你说的,怕影响你的考核情绪,现在看来,有必要跟你讲讲了。
郭梓沁说,不好意思,谢处长。
谢天来道,虽说是例行考核,但说不定意义重大。早些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我估计领导们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但不会一步到位,很有可能先组建一个筹备小组过来,搞机构选址调研,与地方政府沟通,办公设备采购等一系例前期工作。如果我的这个判断不偏离主航线的话,那领导们现在的着眼点,我想应该是放在物色筹备小组组长的人选上,而最合适的人选,我觉得离车西不会太远,因为水庙线,就有两个现成的挂职后备局级干部。
郭梓沁心里动了动。谢天来的说话艺术,他还是了解的,谢天来向来是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轻易不会把话说满,就算某个结果出来了,但在没有落地之前,他说话也会留出余地。有关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这会儿他心里装着的,也许要比挂在他嘴上的多,看来他牵头的这次例行考核,背后还真有文章可作。
郭梓沁试着问,北京方面,我是不是要打打电话,活动活动呀老兄?
谢天来说,眼下倒是不必要,等等再说吧。不过你舍命救肖处长这件事,晚饭前我打电话跟陈部长汇报了,另外还跟有关部门的几个朋友也说了,相信你的英雄事迹,不等我回去,就能在机关大楼里传开,事后的影响嘛,我想会比当初赞扬你保护古墓的感激信要大多了。
古墓两字,把郭梓沁的心刺了一下,这一刺倒使得他因找不到曹董事长的那种惶惑减轻了,继而他想到了那个因救肖明川而意外破碎的彩绘陶罐。
他这次带陶罐来车西,并没打算直接就往谢天来手里塞,他要视情况机动行事,说开了就是他要看看谢天来懂不懂古董,懂得,这个彩绘陶罐的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才能装到他的眼睛里,而他把彩绘陶罐捧回北京的意义,也就不必多言了。谢天来的官位虽说不高,但他手里有实权,机关大楼里的局级领导,他能玩得转的不少,时常是他请客,局级领导去埋单,而他跟一两个副部级领导的交情,深深浅浅就不是一般人能琢磨透的事了。小鬼唱大戏,瘦驴走长道,背后没几只无形的手撑着推着,谢天来在这个官不大权力重的位置上,也很难四平八稳地坐到今天。
现在,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又从谢天来嘴里冒出来,心态渐渐趋于正常的郭梓沁,就不免有些懊丧,意识到眼下正是往外送彩绘陶罐的大好时机,却是想不到该出手的时候,古董变成了一堆古垃圾,肖明川啊肖明川,这都是因为你一条命闹的!
谢天来嘿嘿一笑道,怎么没话了?行了,你也用不着多想了,对你而言,现在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这个我一到车西,就感觉到了。不过明天谈话呢,你还是得讲点技巧,我的意思是你的救人举动,在肖明川身上已经大放异彩了,那么明天在言语上,就可以考虑退让一下,适时说他几句好话,让那两个参与考核的人听听,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功夫在诗外,关键抓要害,三瓜两枣的,吃不吃也就那么回事了。
郭梓沁说,你这是又帮我补了一个漏洞啊,谢老兄。
谢天来说,都指望你改朝换代呢,我现在不多为你出点力,日后等你治理江山的时候,我可就没资本在你面前称老兄了,老弟。
郭梓沁笑道,我幸运啊,昔日被老兄扶上马,一路送至今天。
谢天来也笑了,说,打住,别忽悠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别红着一对眼睛就不好看了。
郭梓沁噘了一下嘴,右边脸上划伤的地方,就火辣辣地一疼。
通话后,郭梓沁并没有早点休息,他的第六感觉让他意识到今晚的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感,都害怕眼前的安静,似乎这份安静不是自然来临的,而是什么人为了某种目的精心制造出来的骗局。再一个让他不安的是,他现在越是想曹董事长在哪里,感觉越是不好。为了化解某种潜在的心理危机,郭梓沁又一次打了曹董事长的手机,结果还是说不上话,他心里的别扭劲大了,叹口气把手机扔到**。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这安静让郭梓沁觉得此时喘口大气,说不定都有可能弄出什么意外来。这样不行,得分散一下注意力,郭梓沁只好再次打开电视。他没有坐下来看,而是握着控制器,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这是一家省级电视台的卫星频道,正在播放一个社会纪实节目,讲述某边远山区的一个残疾少年,如何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与悲惨命运抗争的故事。像这类关注底层人命运的纪实节目,郭梓沁过去说是没时间看也好,不喜欢看也罢,总之他是很少看。不过今天可能是因为心情异样的原因,郭梓沁没有把这个频道切换掉,而是扬着头坐进了沙发,两眼里并不专注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没多长时间就专注起来。
某年的一场秋雨过后,某乡村小学的一间教室坍塌了,当时学生们正在上课,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丢掉了性命,残疾少年虽说保住了性命,但代价是永远丢失了一条正在发育着的右腿。郭梓沁捏着下巴,看着屏幕上这个不幸的少年,心里揪着揪着,就不是滋味了,联想到了另一个身处贫困环境的残疾少年四腿。有一次在四仙镇岔弯村,村支书让一个看上去十分乐观,但却是拄着双拐的少年,吆喝几个半大孩子给他擦车,事后他问村支书,那孩子的腿是怎么残疾的,村支书就说噢,你打听四腿呀,教室塌了砸的……郭梓沁闭上了眼睛,这是因为记忆里一个拄着双拐、绰号叫四腿的少年,已经出现在了他眼前,他的心被一阵阵拐声敲击得难受。
当意识到这时的自己,确实很想为岔弯村的穷孩子们做点好事的时候,郭梓沁也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其实是乐意助人为乐的,感动人心的善良,只能从善良的举动中体现出来,比如说那会儿自己在宽沟里冒险救肖明川,再比如……他感觉到了心里正在升温,他甚至想,现在就应该去帮助一下像四腿那样的乡下孩子,让一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资助愿望,真实地到达它想要抵达的地方。然而转念一想,郭梓沁又笑了,因为他今夜特别想办成的这件事,其实是办不成的,眼下他身上的现金,还不足以让岔弯村的孩子们改变就学环境,看来自己的这个心愿,最快也只能是回到北京实现了。
郭梓沁打算捐资在岔弯村盖一所小学校,给贫苦的孩子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然而,待这个油然而生的资助想法把他的心填满以后,他的某根神经受到了什么外力作用似的,突然绷紧,随后心里坠了一下,像是给什么惊吓着了。他眼里掠过一丝惶惑。他在恢复平静的过程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他抿了抿嘴唇,禁不住扪心自问,打算捐资给岔弯村盖一所小学校,这个动机的源头在哪里呢?莫非是自己又一次想要拿钱作秀?或是想利用一所小学校的光彩来掩盖什么?平衡什么?制造什么?他眉头紧锁,神色谨慎,就像是正在思考一件棘手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晃了晃头,倒出一口长气,意识到自己在水庙线上做过的一些事情,以及与肖明川之间的来来往往,总是躲不开个人利益的驱使,心计整天用在人前人后的提防上,斤斤两两的算计上,拍领导哄下属的周旋上,付出与得到的比值上,这些好像已经成了自己做每一件事情的出发点……他叹口气,坐进沙发,笑了笑,笑里有些自嘲的味道。后来,当他隐约感觉体会到了肖明川昔日为石崖畔村募捐的那种特殊心情时,他被一种源于内心的力量征服了,他不再怀疑自己的捐资动机有任何问题了,他在这样一个夜晚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真实可靠、有着一张感动面孔的郭梓沁,这让他的心里感受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四十五章
转天吃过早饭,谢天来由韩学仁陪着,在项目部院子里慢慢悠悠地散步。
谢天来这次是带着集团公司考核挂职后备局级干部重任来的,身份不一般,工作内容也抢眼,所以韩学仁在接待上格外小心,唯恐哪个举动不得当了,招惹谢天来多想,那样就没意思了,尤其是不能在哪一句话上,让他谢天来感觉到自己有干扰考核之嫌,给他回去以后说风凉话什么的留下空间。
韩学仁顾虑这么多,倒也不是一味担心谢天来能把他怎么着了,他不是集团公司大楼里的人,谢天来要想在一些屁大的事上把他怎么着了,怕是还要拿出一些吃奶的劲来。韩学仁躲着他敬着他,说到家是不想节外生枝,到时顺顺当当把这位神仙送走,少往身上找不必要的麻烦。
有一搭无一搭闲扯了一阵子后,谢天来放慢了步子说,韩总,等一会儿我们先跟肖处长和郭处长谈谈,之后再跟你和唐总交流交流,抓紧时间,争取上午把工作都做了,下午我们就往回返了。
韩学仁扭过脸来说,这么急呀?下午走,那你们还得在半路上过夜。
谢天来一笑说,家里事多,没办法。
韩学仁就跟着感叹,唉,都是身不由己呀!
谢天来悠着两条胳膊,吃苦受累的口气说,是啊是啊。
韩学仁笑笑,搓了搓手。
谢天来刚要再开口,身上的手机响了,忙掏出来看。
韩学仁很知趣,背着手,独自朝前走去。
打来电话的人,是集团公司组织部陈部长,陈部长问谢天来在哪里,谢天来说在车西,陈部长又问工作进展如何,谢天来说上午差不多能谈完,陈部长说那就不用再往下谈了,公司领导要找他们谈话,你把他们带回来吧。
谢天来谨慎地问,陈部长,马上动身吗?
陈部长道,对,马上动身,这样赶天黑前,你们就能到北京了。
谢天来说,好好,我们马上动身,陈部长。
陈部长沉吟一下说,路上注意安全。
谢天来说,谢谢陈部长,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陈部长说,噢,对了谢处长,你们的车子进京前,你想着跟我联络一下。还有,跟唐总他们,不要讲太多,就说领导让他们回来汇报工作就行了。
谢天来说,是是是,陈部长。
陈部长说,那就祝你一路顺风,晚上见。
谢天来说,晚上见,陈部长。
收了手机,谢天来看了一眼韩学仁的背影,就匆匆回了房间。
谢天来摘下眼镜,用一条镜腿顶着下巴想,陈部长是正局级,陈部长叫的领导,至少是副部级,那会是哪个副部级领导呢?主管干部人事这一路工作的杜副总经理?还是……陈部长刚才在电话里没有把话说明,看来这次召见的意义不同寻常。那会是什么事呢?想着想着,谢天来就想到了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这件事上,认为这次紧急召见的主题,差不多就在派驻机构领导人选上了。
掂量到这个份上,谢天来心里就有谱了,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肖明川,已经没有能力和实力与郭梓沁对抗了,北京的好事,怎么往下落,到头来都只能是落到郭梓沁头上,郭梓沁就要走运了。
谢天来捏着下巴,眯缝着眼睛,他在为郭梓沁高兴的同时,心里多少也有些酸溜溜的。
谢天来戴眼镜时,一下子想到了曹董事长,就掏出手机来,想跟曹董事长交流一下,听听他那里有没有与郭梓沁相关的什么信息。手机连线后,一个女人告诉他,用户不在服务区。
谢天来嘿嘿一笑,嘟嚷道,这条老猫,又躲到哪个豪宅里吃荤腥去了?
依照陈部长的吩咐,谢天来的舌头巧妙转动,三言两语就把唐总和韩学仁应付过去了,带着郭梓沁和肖明川上了路。
在院门口,唐总不动声色地说,老韩,你看这事……
韩学仁操着手,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来去匆匆,让人费解。
唐总望了一眼车子远去的方向,笑而不语。
韩学仁也往远处看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唐总话里有话地说,什么都看不见了,咱们回去吧老韩。
韩学仁应声道,回回,唐总。
这时在项目部三楼的一扇窗户前,刘海涛两束直愣愣的目光,一直在追着那辆远去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