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五章 神挡杀神 (中)

吏部衙‘门’,尚书签押房。

见沈默侃侃而谈,表现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兴奋,高拱捻须笑道:“这么说,你认为时机成熟了?”

“是的。”沈默点头道:“这件事需要吏部、礼部、国子监通力配合才能做好。徐渭和高仪那里,我已经沟通过了,都没什么问题,只要中玄兄全力支持,便大有可为!”

“好!”高拱一拍桌案道:“那就一起开个会,讨论一下细则,尽快展开吧。”

“正要如此,”沈默笑道:“第二件事,便是我们曾经讨论过的兵部人事改革方案。”

“唔……”高拱听了,从桌上一摞文简中翻出几个手本道:“是不是这些?”

沈默拿起来一看,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原来你已经先行一步,写成奏疏了。”

“呵呵,这都是在来的路上,闲来无事瞎写的。”高拱微微有些自豪道:“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沈默点点头,便逐字逐句的翻阅起来,便见这些奏章的中心内容有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是鉴于百数十年来,边关多事,调度为难,内乏熟悉边情战况的部官,外缺指挥若定的将帅,而部臣与边帅往往又存在隔阂,难收臂指贯通之弊,故特请在兵部内加设‘侍’郎二人。用以因应事机,满足军事防务的需要。

这一方案的提出,绝对是一大创举。首先,增设兵部‘侍’郎,既可在部内任职,又可巡视边务,还可随时以‘侍’郎的资格出任边防总督。这种部臣又兼总督的体制,必能使其与尚书密切沟通和相互配合,一改过去部臣与总督各行其是、令出多‘门’甚至动至失机的状况。

其次,‘侍’郎与总督内外互调体制,有助于他们熟悉边关部署、防务、战况以及敌我军事力量对比等边情,也有助于在边防实战和军事业务中得到历练培养,提高指挥作战能力,革除过去那种高层闭衙谈兵的陋弊。最后,培养既能胜任部务、又熟悉边情、具有韬略的‘侍’郎,为兵部尚书提供人才储备,若尚书有缺,再不必’皇皇求索’。

第二方面,是对于军事文官专业化的建议。

大明各地的军队长官中,督抚大于总兵,所以督抚是最高军事长官。然而督抚都是流官,即后世所说的‘万金油干部’,今日可能在刑部当‘侍’郎呢,明日又安排去边关当督抚,对军事并无专‘门’研究。高拱和沈默都觉得,如此用人,弊病太大,建议专才专用。

故而奏疏上说,‘兵乃专‘门’之学,非人人皆可能者。储养本兵,当从兵部司属开始。宜慎选司属,多得智谋才力通晓军旅者,久而任之,勿迁他曹。国家边防兵备督抚之选,皆于此取之。’

直白说来,就是对兵部各级官吏,都必须‘精’选择用,而又给以久任,不得调往其他部分,以便于培养专‘门’的军事人才……这是因为,部内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都担负着重要的具体工作,其办事的效率、质量以及对前线战况判断是否准确,关系到瞬息万变的战局,有时甚至能影响胜负。因此,他们的经验都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挪作他用实乃暴殄天物,而从别部调来的官员,短时间内也难以胜任。

所以高拱建议,对军事人才的选用,应该建立长效培养机制,并长期进行内外互调……若督抚有缺,便以部臣充之,兵备副使有缺,便以郎中充之。反过来,督抚也可以转为部臣,兵备副使也可充作郎中。如此几经调度轮换,使他们既谙知国家军事典章、了解兵部办事规程,又熟悉边塞兵机,掌握用兵之道;内外既无隔阂,又少扯皮。这对于提高部臣的军事素质,加强其指挥作战能力,是大有裨益的。

同时,大明边防用兵之地,如蓟辽、宣大、延绥、宁夏、甘肃、闽、广,由于‘风土不一、事体各异’,遇有战事,兵部‘止凭奏报之词’,无法及时准确掌握战地情报信息,作出正确的决策。而选拔长期在边塞地区的知兵人才,充实兵部司属,便可避免这个弊端,因为边塞知兵之才生于当地,有身家之虑;同时对山川险易、将领贤否、奏报虚实、功罪真伪,具有真知灼见。他们提供的情报信息比较真实可靠。

这样,就便于兵部对两条渠道获得的情报信息加以比较分析,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从而减少或避免处置失当和失误。

第三方面,对边塞文武,要严其选,重赏罚,并特示优厚。

这年代,在沿边有司的选配上,总是把一些或出身不正,或犯有罪过,在内地无法安置的冗剩之员,‘发配’到边地任职。或等同于惩罚,或视之为‘弃物’。其结果,必然是官渎将废,无心边事戎政。针对此种陋弊,奏疏提出:“国家用人,不当为官择地,只当为地择官。今边方既系紧要之地,又皆狼狈,则尤宜以贤者处之。今后各边,有司必择年力‘精’强、才气超迈者除补;或查治有成绩,兼通武事者调用。而又议其赏罚,有能保惠困穷,俾皆乐业者,以三年为率,比内地之官加等超擢;有能捍患御敌,特著奇绩者,以军功论、不次擢用;如其才略恢弘,可当大任,即由此为兵备、为巡抚、为总督,无不可者!’

这一整顿方案,一是在沿边有司的选配上要‘为地择官’。沿边有司‘虽是牧民之官,实有疆场之责’;边疆虽属远地,但却是国家的‘门’户,其治理的好坏,将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因此,应选拔年力‘精’强、才气超迈者,或治绩突出兼通武事者到边地任职,革除过去那种将边地当作流放之所即‘为官择地”的弊端。二是在奖惩措施上要赏罚分明。奖惩惟以治效为准,不能仅凭出身资历。若政绩突出,军功卓著,要比内地之官加等升迁,甚至破格提拔;若推诿扯皮、贻误军机、轻则降级,重则军法治

罪。这一奖惩措施,必能‘激’励边官尽职尽责,备边御敌。

接着,高拱还满含感情的写道:‘边方之臣,涉历沙漠,是何等苦寒;出入锋镝,是何等艰险?百责萃于前,是何等担当?显罚绳于后,是何等危惧!其为情苦,视内地之官,何止十倍?而乃与之同论俸资、同议升擢,甚者且或后焉。此功臣所以灰心,烈士为之叹息者也。诚宜特示优厚,有功,则加以不测之恩!有缺,则进以不次之擢。使其功名常在人先,他官不得与之同论俸资!’

‘倘或推‘奸’误事,则律以法!倘或任职不称,则左其官。使其功名常在人后,尚不得与他官同论俸资。夫称职者常先,则人必欣于进取;不称职者常后,则人必奋进!’

这种以厚赏重罚作为鞭策的手段,用以‘激’励边官将佐勤于边事,奋力战阵;较之从前功罪不分、赏罚不明、不体恤边关将士劳苦的‘混’‘乱’情况,当然是一大进步,定能获取立竿见影之效!

高拱喝干了茶壶里的水,才等到沈默将目光抬起来,刚要开口,却见他一脸惋惜的摇头,心尖不由一紧道:“怎么,有什么不妥?”高肃卿虽然目无余子,但偏偏对这个小他两轮的沈默十分的钦佩,因为他能感觉到,对方看问题要比自己更深邃,更全面,在把握大方向的能力上,确实强于自己。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高拱,那是因为我比你多了五百年的见识的原因。因为他很清楚,必须让高拱对自己保持钦佩和忌惮。否则这个权力‘欲’很强的男人,会丝毫不顾忌自己的意见,把自己当成跟班……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跟班。

如果到了那一步,显然会触及到自己的底线,所以沈默必须防患于未然。

见高拱着紧的望着自己,沈默才轻笑一声道:“别误会,我只是在感叹,你要是内阁首辅就好了,这样‘武职比试’的事情,就可以大力推行了!”

这不着痕迹的马屁,果然拍得高拱暗爽,呵呵笑道:“你那个应袭舍人入官学深造的计划,我在老家就研究过了,是切实可行的。虽然我现在不是首辅,但不代表我没法帮到你。”

“哦,说来听听?”沈默也来了‘精’神。

“我准备以吏部的名义,在全国推行‘考核法’,要求中央六部以至地方各级官员,处事办案均订有程限限制,必须按期准时办完上报,而且必须卷牍清楚、册档登载详细,以备检阅核查。”高拱踌躇满志道:“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增添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俱比上年拓广若干,明白开报。若果著有成绩,当与擒斩同功;若果仍袭故常,当与失机同罪,而必不可赦!”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只要把解送武职考生的数量与质量,加入对学政的考核中,何愁他们不尽力而为?”

“只是这样一来,”沈默笑起来道:“不知有多少要在背后骂你了!”

“只要能力挽天倾、延我国祚!”高拱冷笑道:“哪管生前身后的区区骂名?”

“好!”沈默被高拱的豪情感染,拊掌笑道:“真是‘平生不识高新郑,岂敢自称豪杰士?’痛快啊痛快!”

“过誉了。”高拱也开怀笑道:“我倒听人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沈绍兴呢?”

“得了,咱就别互相吹捧了。”沈默苦笑道:“这些构想固然美好,可要变成现实,不知得吃多少苦头呢。”说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凉的茶水道:“别的不说,就你那个‘考核法’,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呢。”

“改革嘛,本就是砸人饭碗的活计,哪有不得罪人的?”高拱嘿然笑道:“我也不怕他们跟我对着干,没了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这天下等着做官的有的是,谁不听话就换谁,还真以为离了他们不行啊!”

“不能‘操’之过急,”沈默皱眉道:“否则遇到的阻力也就越大,我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把事情办成了,而不是炫耀自己的肌‘肉’。”这是他对高拱今日处理‘空衙’时间时,所采取措施的委婉批评。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用这种口气跟高拱说话,而不会引起他的不快的,那就只有沈默了……皇帝当然也可以,但问题是,隆庆绝对不会批评自己的老师,

高拱闻言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应该以雷霆万钧之势,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把事儿办成了!这样才能掌握主动!”说着他有些担心望向沈默。无论如何,自己能坐在这里指点江山,全是拜这个男子所赐,而自己将来想要改革成功,更是万万离不开他的支持。

听了高拱的话,沈默只是洒然一笑,点点头道:“好,听你的。”

见他答应的痛快,高拱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接下来的事情,知道高拱还要料理本部的烂摊子,沈默便起身告辞。高拱送他到外面时,看到陆光祖在廊下恭候,高拱低声问道:“听说你们关系匪浅?”

“中玄兄说过,不会区别对待的。”沈默没有否认,在高拱这里,否认就等于虚伪。

“哈哈,你误会了。”高拱笑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什么人可用罢了。”

“用吧,”沈默淡淡道:“他是难得的能吏,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嗯。”高拱点点头,送他离开了衙‘门’。

字数够咯,简单说两句。

翻看了这么多史料,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的一切改革方领,都是从高拱那里继承而来。但不是发扬光大,而是开了历史的倒车……不过不能因此指责张居正,因为高拱的举措太‘激’进,不回调一下,实在维系。

但这不能证明,高拱比张居正伟大,因为创业难,守业更难,往往一项政策推行十年之后,才是其弊端显现,生死攸关之时,张居正能撑过去,已经是千古难得的政治家了。

但高拱和张居正,都无法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政息人亡。其实这两位,都是那种拙于谋身之人,高拱之所以能开创隆庆新政,是因为他对隆庆皇帝,是如父般的特殊存在。而张居正能掀起万历改革,是因为万历皇帝太小,李贵妃又跟他不清不楚……总之,两人都得到了柄国的机会,成为权臣,然后前赴后继的将改革推行出很远。

可当隆庆一死,高拱立仆,万历一亲政,张居正的改革也彻底被废除。

这就是帝制时代改革者的宿命,如果不改变这一点,任何改革都没有意义。

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加入沈默这个变量,看看能不能推导出一个全新的结局来。

诸位请放心,历史之所以还未大改变,是因为我认为,还没到改变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