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山上有个大嘴仙 第五章??惊梦
黄昏的时候,他们进了大嘴仙的竹棚。
大嘴仙不在!——哦,确切地说,是没见到大嘴仙。
竹棚搭在一个土坡下,四周都是竹林,是一望无际的竹海。竹棚看起来很古旧,却很整洁,不像是荒废许久的样子。百顺很熟络地在竹棚里走了个遍,甚至翻看了主人**的被褥。百顺肯定地说,大嘴仙离开这里不会很久。可能去钓鱼了,也可能打猎去了,也可能下山去买粮食了……都难说!
盖草说,百顺啊,你说的不会很久是什么概念呢,是一时一刻还是一天两天,是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呢?依我看啊,这次我们是见不到这位神仙了。
百顺说,你的根据呢?
盖草说,我一进来就没闻到过有人的气息。
百顺显然被唬了一跳,他说你莫乱讲,你莫吓我,大嘴仙在这里应该很好的,不会有事的。
百顺又一次走遍了整个竹棚,希望能发现大嘴仙存在的蛛丝马迹。
似锦始终站在竹棚的中央没动,他惊奇于这个竹棚的精美,惊叹于竹棚建造者超凡的技艺,也惊异于这个山中竹棚里主人脱俗的审美品位。竹棚看起来不大,建造也有了些年头,但结构很紧凑,在不大的面积里很讲究地安排了客厅、卧室和厨房,尽管这些小屋子很小、很简陋,但显出素雅和整洁。整个竹棚虽然主要材料是用竹子建造的,但四壁的竹板中间都夹了棕片,棚顶也用竹片扎了倒板,这样一来,整个竹棚显得密实而光洁。窗户不大但采光很好,每一间屋子都显得很亮堂。客厅和卧室的墙上挂着几个成年麂子头骨,麂子角很漂亮,闪着象牙一样的光亮。墙上除了这些天然的装饰品,还挂着一道条幅,写着“清风明月”四个字。字直接写在一块硕大的杉木皮上,金黄的杉木皮作了衬底,无形中使这幅字有了古朴沧桑的韵味。看了这幅字,似锦和盖草这两个练家子都赞叹不已,不得不佩服这个写字人的功力。
似锦说,见了这竹棚,读了这幅字,也就不枉爬了这座山,来了这一回。
在那间精致的卧室墙壁上,似锦见到了主人的一幅自画像,画板同样用的是杉木皮,笔是竹炭画的,线条简洁而生动,寥寥几笔,将人物的眉眼神态勾勒得十分传神。画中的人,长发长须,浓眉瘦脸,眼睛深陷却犀利有神,仿佛可以洞穿人世间的一切,又想通过眼睛和嘴巴告诉人世间的一切。画像没有题款,只在右下角留有“HWY”三个字母,没有日期。画像旁边竖挂着一张杉木皮,木皮上写着一首诗:
晚风竹影扫轻尘,
夜夜惊心梦断魂;
残月清冷有圆时,
晓坐高山望青天。
看了这首诗,三个人好久没有做声。百顺走出卧室,摇头说,这个大嘴仙,定是有天大的冤屈呢,要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躲在这深山老林里不敢见人呢!
盖草说,我猜这个大嘴仙肯定有来头,可能是道州那边躲大屠杀来的。那一年,香草溪来了好几个道州人,都是侥幸逃脱出来,在香草溪捡了一条命。香草溪没别的,就是人好,什么人来了,都有口饭吃。这些人不仅在这里有了活命,还在这里成了家,直到分田到户那一年才回了道州。
似锦自然是知晓道州大屠杀这件事的,这块土地的野蛮和凶悍因为这一重大事件早已名声在外。云随风去,记忆已远,那一个狂热的时代,一个贫穷而野蛮的地方,一群暴徒套上革命的外衣,肆虐生命和尊严。当时的情景经常是这样,一个人振臂一呼,一伙人狂笑怒骂,一块红薯和萝卜刻就的公章,在草纸写就的判决书上一盖,一家几口、十几口都被斩尽杀绝,连几个月的婴儿都不肯放过。虐杀的方式千奇百怪,有枪杀刀砍,有用锄头扁担木棒石块击打,也有捆绑上石头沉潭,打入地窖石灰窑烟熏火烤,甚至像溺杀野狗一样,将人绑缚着用竹筐沉到江河里……后来的描述是,那一阵子,清粼粼的潇水河浮尸塞江,两岸百姓三年不敢吃鱼虾。他读了这首诗,联想百顺和盖草说的,也对盖草的猜想有了几分认同。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里念叨,要是这个人回到竹棚里来,能跟他说说自己的故事该多好啊!他认定这个人非同寻常,一定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故事的人!
要是他真的不在了,他的故事就再也没人知晓了。如此,那该是多么遗憾和懊恼的事。
盖草跟着似锦定定地看那画像,他说,我很佩服他——佩服大嘴仙!
百顺见似锦和盖草这样入神,说了句不晓得这里还有没有吃的,自己就走出卧室,在客厅里四处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来。客厅里没有,百顺又到厨房里寻找,厨房角落的一个陶罐里有水,另一个陶罐里还有一把米,石头围成的灶炉上坐着一个做菜的铁锅,一旁的灰堆上有一个煮饭烧水的铁鼎锅,火炉上方的竹梁上还挂着几块烘干了的腊肉,有野猪肉、麂子肉,还有两只腊野鸡。有了这些已经足够,来时卢阿婆和庆富也为他们准备了几斤米、两把面,还有一袋盐巴和一矿泉水瓶的食油。
他用木棍拔拉了一下火塘,准备生火,竟发现拔拉的木棍上冒出了一丝薄烟,他惊叫道:“似锦、天福,火塘里还有火呢!”
盖草和似锦听到喊声跑了出来,听说火塘里还有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道:“他——还在!”
三个人都很惊喜。
做饭的时候,百顺还为大嘴仙加了米,预备着他回来,跟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饭菜做好,大嘴仙还是没有回来。
油灯把竹棚照得很亮,三个人围坐在火塘边吃饭,竹棚外有风吹过,风声掠过竹林刷啦啦地一阵过去,又刷啦啦一阵回来,夜鸟的鸣叫和不知名的兽吼时不时在耳边响起,让他们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山里,是在海拔两千多米的拔贡山山上。
山上与山下,几疑隔世。
站在门边望去,夜色里层层叠叠的山影如片片花瓣依次远去,山下是不可知的所在,而天似乎伸手可及。
在这个静谧的所在、静谧的时刻,三个人似乎都不敢说话,连咀嚼都很小心,生怕惊动了天上的神灵。
吃罢饭,他们烧水洗脚,然后挤在一张**睡去。
三个人始终睡不着,谈论着大嘴仙,也闲聊一些有关拔贡山和香草溪的往事。
似锦起床,从墙角堆压的杉木皮中随手搬来几张铺在地上,再把卢阿婆为他准备的被盖卷打开,打算自己独个儿睡。这时,百顺起来了,盖草也起来了,都争着要睡地铺,似锦没有答应,毕竟地铺不好睡两个人,而似锦是决计要一个人睡的,他俩不好坚持,把自己脱下的衣服加在似锦的被窝上,也就随他睡去。
尽管已入夏,山上的深夜里还是有些寒意。风在竹棚外吹拂着竹林,此刻变得轻柔无比,犹如海风拂过万顷碧波,沙沙沙地一波涌过一波,那些鸟都已安睡,兽的吼叫也变得柔和,偶偶嘘嘘的只是偶然有那么几声。窗外的那框夜空湛蓝如洗,星子灿若明珠,有几颗甚至挂在了窗台边,一闪一闪的,让人清晰地看到房间里的一切。似锦望着竹墙上那幅画像,闭上眼似乎感觉那个人在张嘴说话,睁开眼那人却只是用眼睛看着他,看那模样似乎有好多的话要跟人诉说。
似锦看着他在心里说,这个人数十年遁世于此,让人猜疑也让人敬佩。这个时候,他该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