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捡了一顶厅长的帽子 一、
一、
2003年的深秋时节,东川省朝阳市这个省会城市突然的大风降温,让人们措手不及。街上有穿棉衣的,有穿毛衣的,也有穿单衣的,尽管太阳已经升起,但还是寒气逼人,穿单衣的人都是一路小跑,穿毛衣的人不紧不慢,穿棉衣的人悠闲自得,有准备的和没准备的人,结果是不一样的。
五六级的大风刮的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天是蓝蓝的天,一望无际,地上却是两样,大风让许许多多树叶掉了下来,路上的清洁工人正在抓紧打扫,一辆辆装满树叶的清洁车辆繁忙的奔跑着。省会城市毕竟比其他城市干净得多,省领导们几乎每天都要在这条街上路过,这是通往省委省政府的政府街,宽广、洁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天黑了,政府街是这座城市最明亮的大街,不管哪里拉闸限电,这条街总是灯火辉煌。
省委办公大楼的会议室里,灯光比街上还要明亮得许多,今天是省委书记马占军临时动议召开的党政联席会,提前三个小时才发出的会议通知,尽管晚了一些,得到通知的人心里都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才会召开这样的临时会议,这将打乱许多人的工作安排。晚饭期间,许多人喜欢在饭桌上解决工作中的一些问题,会议桌上所谈的事情,往往在饭桌上都议论完了,当然,正式的结论还是要出现在会议桌上,哪一级的党委会也不可能在饭桌上举行,可一半以上的事情都要来自饭桌上的议论。
长长的巨型会议桌上坐满了人,桌子是东西向摆放的,只有最东头的位子上空着,那个位子是省委书记马占军的。
马书记左手的位子是省长李修文,再往下手是常务副省长巨保春,依次下排,永远不会坐错了位置,就算那个人因事没来,他的座位就是空着也没人坐。排在最后一名的是刚刚提副省长不到一年的严枫,他是主管农业的,据说,这是大老板的提议,一般情况下,农业是个重活,应划在常务副省长的名下。
马书记右手是省委副书记苗长庆,分管党群工作,也是省委的三把手,举足轻重,分量极大。他的下手是另一位副书记,后边是组织部长方子新,宣传部长等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要是开党政联席会,一定是党口的坐一边,政府口的坐一边,永远也不会坐错,这样或多或少就有了两个阵营在谈判的味道,其实都是一家人,老大是马占军,都要以他为中心。
马占军开会从不迟到,总会踩着钟点走进会议室,坐到座位上时间正好,误差在一分钟之内。今天他破例了,时间已过了八分钟。马占军不来,八十分钟也要等,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马占军不来开会就没有了调子,没有了调子,大家的弦就不知道怎么弹。
马书记的秘书张鹏走了进来,此人三十多岁,白脸,头大,眼睛有神,耳垂大,很有些福相,据说此人出身一般,吃过苦,受过累,笔头子过的去,又小有政绩,好像又有重要人士的推荐,出人意料的就当了大老板的秘书,张鹏进门后站定了说到:
“各位领导,马书记正在接中央领导的电话,请大家稍等一等。”
在座的参会人员并没有着急,他们被每个人座位上的一份国务院副总理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复印件吸引住了,内容如下:
近日,国家气象局与国家林业局联合用卫星做的全国气候变暖所产生的影响、森林覆盖面积的监测、省市绿化进展的评估时发现,东川省以其所在地理位置、水源状况、气候状况、绿化投入比率、次生林再造以及人均绿化面积等指标参加综合评比时,排名全国最后。
这份电话通知毫无疑问是对东川省绿化工作的全盘否定,是严厉的批评。
会议桌上的人各有想法,党口这边自然是与此关系不大,这是政府应该管的工作,让组织部长或宣传部长负责这件事显然没有道理。政府这边的心情也各不相同,让管工业的或管教育的副省长负责显然也有失公平,他们都没有过问过绿化的事。谁该负责?主管农业的副省长严枫?可他来这个岗位只有十个月,这种结果然显然不是这十个月造成的。省长李修文负责政府的全面工作,应该是首当其冲了,可他是行政一把手,又有个面子问题。
供暖还没有开始,屋里的气温并不高,李修文的脑门上却出了汗,他把领带也松了松,觉得热了。严枫也觉得热,但还没有到出汗的程度。
原先的管农业的副省长十个月前因病退休了。板子肯定是要打,可打在谁的屁股上呢?这就要看省委书记马占军的政治智慧了,如何给中央一个答复,如何处理这件事是大家现在最关心的。
马占军来了,脚步重重的响着,虎着个脸,目不斜视,直接走到了自己的坐位上。秘书张鹏像个小媳妇,进门就溜边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准备记录。
马占军是军人出身,可更像个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个并不大的笔记本也要夹在腋下,很少有人戴的黑框眼镜后面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炯炯有神,这双眼睛曾让许多人发抖。他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七多一点,腰板和当兵时一样,永远笔直,他从不大声说话,你要注意听才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脸上,想看出些什么,可他的脸似乎总是一个样,今天有点晴转阴,不算太严重。马占军有个习惯,说重要事情,或作重大决定时,一定要点一支烟,喝一口水,再抽一口烟,然后不管烟还有多长,掐灭,开始讲话。
现在这套程序开始了。跟他时间长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在控制情绪。果然,马占军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稳重:
“副总理刚刚来过电话,有个问题让我解释一下:‘从地理、气候、环境、投入、人员等多方面,你们比临近、或较远的省份条件都好一些,怎么就来了个全国最后一名呢?你们真的是要下决心拖全国绿化工作的后腿吗?’我对副总理说:‘我负主要责任,我请求处分。’副总理笑着说:‘如果一个处分能让东川省的绿化工作有个巨变,也还是可以考虑的。’副总理最后说,‘东川省也不是没有亮点,卫星图片上显示,你们省有一块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是一片绿洲,三年前那里还是一片荒秃,这块绿洲叫峰山县,不能说你们一点工作都没做嘛。”
大家相互看着,等着下文,知道事情远远没有完结。
马占军喝了一大口茶水,可能是心情不好,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声音重了一些。
管农业的副省长严枫心里直跳,多亏了自己才管这一摊不到一年,前任副省长岁数到站退休了,可事不算完,马书记这板子会打在谁的屁股上呢?
省长李修文一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要说责任他是跑不了的,绿化是政府的事,工作没做好,省长能没责任?
省委副书记苗长庆认真听着老板讲话,手里的一支笔来回转着圈,一个会议下来转个几千圈也说不好,这事与他无关,心情不一样。
茶杯放桌子上的声音重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对马书记来说,这是少见的情况:“那个省林业厅厅长,听说一周要打几次高尔夫球,每天中午喝的晕头转向,工作却搞得一塌糊涂,他在位六年了,把东川的绿化搞到全国最后,我看以后让他专打高尔夫去吧。”
说到这里,马占军犀利的眼神把在场的人扫了一遍,语气忽然加重:“把他从林业厅的位置上拿下来,降到处级,组织部给他找个地方,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可恶至极!”
省委书记马占军在位三年多了,在常委会上发这么大的火,说这么重的话,这是第一次。常委们知道,这个林业厅厅长的官场之路走到了尽头,永无回头之日了。
马占军点燃了一支烟,深抽了两口:“请大家提一位特别能打硬仗的林业厅长,条件是要有战斗力,两三年之内能打翻身仗的人来干!”
马占军原来是部队转业干部,说起话来喜欢用军事术语,欣赏作风泼辣型干部。如果是在平时,大老板让推荐个正厅级干部,省长和副书记们都有可能往上推个人选,哪个领导手下等着补缺的都是一大串,可今天,绿化口出了这么大的事,反而没人敢说话了。这位置是有标准的,要特别能打硬仗的,两三年内能打翻身仗的,翻不了身怎么办?三年后国务院又提批评了,谁顶的了这屎盆子?推选正厅干部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冷场。
马占军的目光转向了组织部长:“组织部门有合适的人选吗?”
组织部长方子新谨慎的说:“特别能打硬仗的……能不能给点时间,部里再研究一下?”
马占军不耐烦了:“没那么多时间了,今天争取定下来,我不相信全省的后备干部中找不出一位特别能打硬仗的人,如果定不下来,严枫你这个副省长是主管农业的,林业归你管,不行你就兼着这个厅长,骑驴找驴吧!”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厅长居然成了驴,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严枫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今天相当于常委扩大会,自己还不是常委,按说讨论人事问题,自己连发言权都没有,可马占军点到了他的名字,他就敢说话了,骑驴找驴是个笑话,早晚来个厅长是正事儿,可要真来一头驴,又是他分管的口,到最后着急的还是自己,不如就借坡下驴,趁热打铁,提出自己的人选,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厅一级的干部是要上常委会的,到时候来匹骡子还是来头驴,自己连话都说不上了,还是找自己的人干好,工作起来也方便,自己提的人也会更卖力气。
严枫开口了:“绿化工作没搞好,我有直接责任,林业厅是我分管的,在这里向省委省政府请求处分。我记得副总理在批评的同时,还有一句表扬的话。”
大家听了一愣,以为他是要用这句表扬话遮羞,那可太没有政治头脑了,苗长庆副书记已经皱起了眉头,马占军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严枫接着说:“表扬的这块绿洲我清楚,是我在三河市任书记时一个年轻的县长搞的,两年完成了十到十五年的植树量,使这个县总体绿化一步到了位。”
马占军想起来了,前年省电视台做过报导,自己也关注过这事,后来一忙就忘了,他问到:“副总理表扬的就是这个县?”
严枫点点头道:“是的,这是一个能打硬仗的人,他叫赵铁伟,现在是市委常委,丰华县委书记。”
“其他方面怎么样?”马占军来了兴趣。
严枫继续说:“工作有狠劲,也有一定的发展眼光,最近省里发文件让五年内村村通公路,这个县委书记由于自己搞了小水泥厂和石料场,‘村村通’工程已经搞完了,提前了四年,估计是全省头一号了。”
在座的人听了都频频点头,这就是拿得到桌面上的政绩。
“不过这个人不足的方面是太年轻。今年只有三十二岁,只干过乡长、乡书记、县长、县委书记,今年才提的市委常委。要驾驭全省的一个方面的工作,资历和经验还有不足。”严枫没敢把话说满,留了退身步。在这张桌子上自己是人微言轻的,说了这一番话已是够多的了。他内心极想让赵铁伟干林业厅长,这个人总能干出花样来,对自己也很尊重。
“其他同志有什么意见?”马占军开始征求意见。
组织部长方子新一看有人推荐,像是卸下一个包袱,不管结果如何,是你严枫推荐的人,将来好坏都是你的,说到:“这个赵铁伟是年初才被列到副厅的人选,现在是三河市市委常委,是不到一年的副厅干部,步子虽然大了一些,但也符合中央不拘一格用人才的精神,我看可以。”
省委副书记苗长庆几次去峰山县打过猎,对赵铁伟印象也不错,道:“我去过峰山县,那里的工作开展的确实不错,这个年轻人很能干。”
省长李修文见有了人选,巴不得赶紧散会,坐在这里太难受了,马占军没有批评他是天大的面子,如果那个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没有退休,真不知会被骂成什么样,顺着马占军的军事术语说到:“可以试试,年轻人战斗力强,经验不足反而没有负担,很有可能是战场上杀出的一匹黑马,打硬仗,出奇兵也是这个道理。”
其他常委见几位主要领导都同意了,更没得可说了,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马占军大手一挥:“这场硬仗就交给这个年轻人去打,严枫同志多充当一下政委的角色,三年打他一场翻身仗!明天上午,你把这个年轻人叫来,我要见见他,组织部马上下去做一下考核工作,该走的程序还要走,没有大的问题就这样定了。”
这一定,定下去了一位正厅,定上来一匹黑马。
中国官场的升迁机制有自己的特点,既不是西方的选举制,也不是近代的科举制,而是偏重始于公元前221年的秦王朝时代的做法,在长达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人们逐渐接受了伯乐式的升迁机制。大领导们在遇到难事时总是征询左右:有没有这方面的特殊人才?一旦被选中,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千里马,这个活也就交给你了。也就是在这个历史的长河中,中国历史上岀现了-句成语叫: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是个成语故事,说的是清代徐珂在《清稗类钞》中写道:“巡检作巡抚,一步登天。”这里的巡检相当于如今的派出所所长,最多是县公安局局长,巡抚就大多了,相当于现在的省长。
赵铁伟从副厅级到正厅级,还不能用一步登天这个词,只是突破了在一个岗位上干满三年以上的规定,一下子提前进入了正厅这个中国官场的高级台阶,毫无准备的挤身于高干队伍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