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纸调令 2

?说实话,江云天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被阴差阳错地安排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的确想离开中央机关,最好是到深圳、珠海或者厦门这些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去。多年来,他所领导的课题组对经济政策和策略的研究都是为宏观经济决策提供理论依据,他的那些研究成果究竟有多少价值从未直接得到过实践的验证。虽然他每年都有机会跟随国务院领导到各地考察,但各地接待考察时被森严的等级所驱使的繁文缛节使他无法真正掀开成就和繁荣的浮面去看一看真实的底层,这也就使他的研究失去了依托和根基。现在,他总算可以走到底层,尽管这里不是他所期待的东南沿海地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沉了下来。还未到任,老同学却在他面前画了一幅扑朔迷离的八卦图。这幅八卦图就是经济的和人际的无序交错,一时间使他难以从这种复杂的交错中理出头绪。

当江云天刚从北京来到省委报到的时候,省委组织部长绪子超也曾经与他进行过一次谈话,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省委组织部绪部长满头花白头发,戴一副宽边框架的眼睛,举止沉稳,像个儒雅的学者。握手的时候,江云天感到这位部长的手很有力。绪部长首先代表省委章书记对他能从京都来到本省表示欢迎。然后绪部长问:“云天同志,到宁康去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吗?”

江云天直率地说:“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想法,我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需要有一个逐步了解的过程,请绪部长指示。”

绪部长笑笑,摇了摇手说:“谈不上什么指示,你长期在国务院领导身边工作,对上面的精神比我们这些地方干部恐怕了解得更多,吃得更准,在这一点上我对你充满信心。宁康这个地方是全省的经济支柱之一,那里工作的进退直接影响着全省的大局。正因为宁康在全省经济格局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许多干部都把眼睛盯住了宁康,有人甚至把宁康说成是一块肥肉,照此说来,这个地方的交椅当然就成了肥缺了,又是肥肉又是肥缺,因此我们在选择干部上就不能不慎重。这也是志纯书记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与宁康毫无关系的外来干部去担任一把手的原因。他希望这个干部是一个和尚,一个既会念经又会撞钟的和尚。你知道,佛门子弟是不吃肉的,我的话你明白吗?”

绪部长说以上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随意。

江云天下意识地点点头。但是,他并不十分明白省委组织部长绪子超这番话的含义。只是他私下来到宁康,与他的老同学陈少峰经过彻夜长谈以后,他才似乎隐约品出了其中的一些深意……

江云天和陈少峰爬到了紫云山的半山腰。山路时险时缓,青石台阶被历朝历代不知多少朝圣者的鞋底磨得棱角全无,显得十分光滑,稍不留心,就有滑倒的危险。

江云天站住,掏出手帕擦擦额角的汗,然后回身向四周望去。紫云山绵绵延延看不到尽头。正是仲春季节,满山的新生代松林把紫云山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眼前是一片苍绿。远处是紫云峰和仙子峰,这是紫云山最为壮观的奇景。阳光下,一缕缕紫色的山岚升腾飘逸。透过薄雾,恍惚看到那直插云天的峻峰在紫雾里飘摇,似有似无,似隐似现,似动似静,似近似远,简直是一幅远淡闲适的水墨丹青。放眼望去,晶莹剔透的仙子湖被拥在山湾里,呈椭圆形的湖面仿佛是一只闪光的眼睛。这只眼睛仰望着朗朗乾坤,显得那样深邃和神秘,只要看它一眼就会让人沉迷。

“这的确是一个发展旅游业的好地方!”江云天心里说。

到紫云山拜佛是陈少峰的主意。当然,他们并不信佛。陈少峰只是想带未来的市委书记到各处走走看看,让他熟悉一下环境。而旅游开发区是必须要来的,因为随着几个外商投资意向的逐步明朗,旅游开发区已经成为市委市政府两座大楼里悄悄议论的热点。据说,为了适应发展的需要,市里要组建一个旅游开发管理局,这个局的人事安排更是上下十分关注的敏感话题,更重要的是,前任市委书记被调离,与旅游开发区有着直接的关系。对内幕非常了解的陈少峰特别强调江云天到这里一游的重要原因,同时还要提醒他的老同学,对于旅游开发区的事情一定要特别慎重。

一路上,江云天只是听,很少发表意见,而陈少峰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边走边说:“……现在你还没有坐在市委书记的椅子上,所以我和你之间仍然是同窗好友的关系。一旦你入主市委大院,我就必须缄口不言。我甚至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市委书记是我的同学。你尽可以用对宁康一无所知的姿态走进市委大院。我敢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听到对宁康各方面情况截然不同的议论。但愿你能慎重对待这些议论,切不可贸然对开发区采取什么行动,否则你将会遇到许多麻烦……”

江云天截住陈少峰滔滔不绝的议论,问道:“这么说,我只好不思毁誉,当一个任人摆布的阿斗了?”

陈少峰笑笑说:“那就由你去理解了。如果你真想在宁康做点什么,我建议你避开开发区,去开辟另一个战场,事情大概就会好办些。这方面的课题有的是,要想人为制造政绩或者搞点儿形象工程并不难。”

“人为制造政绩?真新鲜!”

“一点儿都不新鲜,许多干部不是都这样做吗?”

“也包括你吗?”江云天有些漠然。

“当然,我也偶尔为之。”陈少峰并不讳言。

“照你这么说,真成了宁康市里没好人了?”江云天摇摇头说。

“那就看你给好人定个什么标准了,”陈少峰并不介意,他接着说,“比如说我,你就很难把我归到好人或坏人的某一行列。虽然有时我也弄点虚的假的,但那不是我非要那样做,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说好人坏人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好与坏只是主观认同。我们不是经常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但在许多情况下,实践并不能确切地认同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就出现了好与坏的模棱两可,甚至出现好与坏的易位。”

江云天笑笑说:“想不到你仍然如此雄辩!”

陈少峰也笑笑说:“你真是抬举我,要知道这是在你面前。其实我早就和脚下的石阶一样棱角全无了。瞧!到了,前面就是山门。”

果然,前面就是紫云山的山门。山门是一座三洞拱门,红墙绿瓦十分壮观。中间拱门的门楣上写着三个古拙的大字,道是“紫云寺”。两侧是沿山势起伏的护墙。跨进山门不远,又是一百零八级石阶,好不容易攀上石阶,江云天和陈少峰已是气喘吁吁了。眼前矗立着一座石雕的牌坊,牌坊上方正中的匾额写着:“九重天”,左面的匾额写着“超凡”,右面的写着“脱俗”。

“要想超凡脱俗可真不容易!”江云天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汗说。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超凡脱俗,”陈少峰评论道,“就连这寺里的神仙也同样如此。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个‘争’字里就有许多凡俗的味道。”

“真精彩!”江云天拍了两下巴掌说。

今天不逢节假日,但旅游朝圣的人仍然不少。通往大殿的方砖甬道一侧有一座碑亭,碑亭里矗立着一座一人来高的石碑。江云天和陈少峰信步登上碑亭,只见石碑上镌刻着几行大字,道是:“天道有常世无常,佛行无斜人有斜。自古都说佛国好,几多世人向空涯?”相传这是清康熙大帝朝拜紫云寺时留下的墨迹。字如行云流水,飘逸俊秀,确有康熙之风范。但不知为什么没有留下落款,这给后人留下许多猜想。

江云天和陈少峰在这块碑前伫立许久,然后他们才随着香客们走进大殿。

幽暗神秘的大殿里香烟缭绕,佛祖释迦牟尼高坐莲台,慈祥地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佛祖的两侧排列着他得道的弟子们的塑像。执事的僧人身披袈裟,手执一杆木杵站在供桌旁,脸上凝固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善男信女们只需向供桌前的箱笼里投进五元的布施,便可以从僧人手里接过三柱高香,然后在烛台上点燃****硕大的香炉便可朝拜,以求得佛祖的保佑。

一位少妇把点燃的高香****香炉,然后双膝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嘴角翕动着默默地祈祷,然后恭恭敬敬地一叩再叩三叩,前额实实在在地触到地上,那神情十分虔诚。江云天注意到,那位少妇三十多岁,长得很漂亮,手上戴着一颗很大的绿宝石钻戒,像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

江云天不信佛,也不相信如此一拜就能获得好运气。他回头望望香火不绝的大殿,等候上香的人还真不少。江云天想,人们大概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前来拜佛,想升官的,想发财的,想祛病长寿的,想婚姻美满的,甚或想报复私怨的也说不定呢。而靠神圣的佛来达到自私的目的,佛会答应吗?想到这里,江云天不禁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陈少峰不解地问。

“你仔细看看佛祖那双慧眼,笑眯眯的,意味深长呢!”江云天说。

陈少峰问江云天:“你不烧炷香吗?”

江云天说:“我看我们还是走走吧。”

陈少峰说:“我知道你放不下架子。”

江云天说:“你错了,我觉得心里坦坦****,无事可求而已。”

陈少峰说:“你可以求佛祖保佑你官运亨通。”

江云天笑笑说:“官嘛,我压根儿就没有把它当回事!”

陈少峰说:“其实拜佛并不一定非要有事相求,拜佛是一种境界,一种灵魂净化的境界。”

江云天指指陈少峰说:“追求这种境界莫如来做和尚,你舍得你的娇妻幼子吗?”

江云天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陈少峰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因为他脱口说出了“和尚”二字,就蓦然想起省委组织部绪部长对他说过的话。

“我这个和尚能当好吗?”江云天在心里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