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的感情很微妙,韩涛有种不可言传的幸福感,它很充盈,有些内敛,不热烈但很熨帖。
他在舒畅的情感满足中沉浸片刻,不知怎么,猛地想到了老陈.......
那个孤独的小老头儿,原本也能拥有父子间的天伦之乐。
“爸,洗洗手,过来吃饭。”韩骏把饭菜端上餐桌,开始整理作业本和文具。
“嗯。”韩涛去洗手,但脑子里还在想陈文明的事。
他有些后悔,今天通电话时他的语气太重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伤了老头儿的心。
可是这小老头儿有时真挺烦人,明明心脏病吃不消却总是死犟,瞎逞强。
三十多年警龄的老伙计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偏就想不通。带病坚持查案并不伟大,效率低不说,其他人忙着工作的同时还得分出精力看顾他,毕竟心脏病不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韩涛越想越烦躁起来,坐在餐桌前大口扒了几口饭:“小骏,把你姥爷给的那瓶五粮液帮爸找出来。”
韩骏点了点头,转身从没几瓶酒的酒柜里,拿出他爸珍藏两年的五粮液放在餐桌上,笑问:“爸,是不是陈爷爷生日又到了?”
“嗯,明天就是了,我差点给忙活忘了。”韩涛点头称是,抬眼看看儿子,“回屋写作业吧,早点睡,这都快十一点了。”
“陈爷爷挺可怜的,爸,你对他好点儿。”说话间,韩骏抱着文具和作业本回了房间。
韩涛让这小大人儿的话给逗乐了,心说这臭小子整得好像他爹多差劲似的。
不过,他觉得儿子说得在理,陈文明活得不易,他是该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对老头好点儿,生活上或情感上都是如此。
陈文明这辈子唯一能记住的生日,只有独一份,是儿子陈铮的生日。他自己的生日,根本记不住,也不在意。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举着红蓝铅笔,在墙上的线索图上勾勾画画。在家休病假他也没消停,把自己掌握的红丝巾案线索全写在一张大白纸上,做出一份思维导图。
这样,既不耽误工作,又能抵御漫无边际的孤独。
而韩涛之所以猛然想起他的生日,正是因为他的生活与刘万才很相似,孤身一人,关起家门几乎就是与世隔绝,没人会想起他的存在。
“别敲啦!来了来了!催命呢!”陈文明让越发密集的敲门声弄得好不烦躁,待门一打开,他的烦躁不攻自破了。
韩涛不见外,把手上拎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堆,低头换拖鞋。
陈文明把东西提起来闻了闻,酱肘子、猪头肉、秋林红肠,还有香气浓郁的骨汤豆腐丝。
他知道,这是韩涛来给他过生日了。
每年如此,即便他自己不记得生日,即便自己在徒弟心里已经变成了“老陈”。
陈文明把熟食拎到厨房,随便切了切,小白钢盆装了冒尖的一盆。
“涛子,拿俩酒盅。”他把熟食放在饭桌上,摆好筷子坐下,“这两天走访调查咋样?找出新线索没有?”
韩涛从墙边的老旧柜橱上拿过酒盅,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开酒瓶一边道:“我是来给你过生日的,不唠案情,再说你还没休完病假呢,瞎打听啥呀。”
陈文明嫌弃地翻他一眼,看着他往酒盅里倒酒。
“老陈,祝你……算了,咱还是直接喝吧。”韩涛把酒盅往陈文明手里的酒盅上一磕,仰头干了一盅。
陈文明一点一点小口抿着酒,难得喝上一回五粮液,他可舍不得仰头就干。
喝一点,夹一块猪头肉扔嘴里慢慢嚼,他沉郁的样子不像在过生日。
人的心里压着陈年旧事时,很容易出现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情况。
几盅五粮液入喉,二十年前儿子那稚弱的背影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陈文明不想对韩涛絮叨,然而终究没忍住:“小铮命真是不好啊,怎么就摊上我这个废物爹了,好好的孩子让我弄丢了。”
这老头儿又要重复那些车轱辘话了……
韩涛挑起目光瞅他一眼,拿起酒瓶给他倒酒,却就是不愿意开口接他的话。
在韩涛心里,他们虽然不再以师徒相称,但是那点情分恐怕这辈子都断不了。
他很想开口劝老头儿,你就算悔恨而死,陈铮也回不来。
话到嘴边,他又不忍心说。
“唉,不说了,都在酒里呢。”陈文明有些尴尬地嘟囔,像是在自我解嘲。
他满心苦闷无处宣泄,终于舍得一口干了酒盅里的五粮液。
然后抬头看着韩涛,笑问,“小骏最近咋样?我有小半年没见着孩子了,又长高不少吧?”
陈文明心想,既然说自己儿子的事他不爱听,那就聊聊他儿子吧。
人嘛,说到底都是只对自己的事才能提起兴趣。
就像他此刻问韩骏是不是长高了,心里却不自觉在猜度,陈铮如果还活着现在能有多高了。
“那小子长得太快了,现在和我差不多高。”韩涛的话音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愉快,用筷子在自己额头前比划一下,“都过我眉毛了。”
陈文明看他笑得那样自豪而愉悦,心里也为这对年轻的父子感到高兴,却毫无预兆地鼻子猛一下酸疼起来。
他赶紧夹块红肠送进嘴里大口地嚼起来,想把猛然袭来的情绪压住。
韩涛发现他眼圈泛红,心里顿时后悔跟老头儿聊儿子的事。
他故意咋舌,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开解道:“老陈,都过去二十年了,你别没完没了折磨自己行不行,不幸已经发生了,咱既然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那就往好处多想想,也许小铮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不错呢?你说是不是?”
“你小子是真会哄人。”陈文明笑着叹了口气,端起酒盅,“来,走一个。”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又喝了一阵,韩涛有些微醺。
他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老头儿,心里一阵憋闷。
韩涛对这老头儿的感情很复杂,埋怨中搅缠着同情和担心。
这些年,他每听到陈文明提起儿子失踪一次,就会不自觉想到自己被这件事殃及的委屈。
自从丢了儿子,陈文明无比消沉,把仅有的精力和时间全部倾注在四处寻找儿子上,几乎再没为徒弟花过什么心思。
韩涛就此成了警局里没人管的“野孩子”,没有师父花心思教本事,他只能靠自己。
苦熬二十年,才从二级警督混上一个副队长。
而人家林浩不仅比他晚进警队三年,还是一级警司,如今却当上了正队长。
韩涛对警司领导警督的处境感到尴尬,但是没辙。
人到中年,事业原地踏步的窘境,也让他成了局里人私下议论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