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学一共有六场考试,考了三天,成绩要半个月后才会公布,但考完之后两人互相对了下答案,就知道绝不会落榜了。
那么现在要考虑的是要长期留在燕京。
容真真和秦慕打算找个合适的房子搬过去,唐怀德不是很赞同他们的这个决定:“半个月后成绩出来了,就能提前申请学生宿舍,这半个月就在我家里住着,放心,你们两个孩子还吃不尽我家余粮。”
但两人另有想法:“可我们开学后不打算住校,因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若是与其他同学一块儿住,恐怕不方便。”
所以搬出去是迟早的事,与其开学后再手忙脚乱的找住处,还不如现在就将这件事办了。
他们租下了一处民居,院子很小,但五脏俱全,因为离学比较远,上学不太方便,所以两人商议后,买了自行车。
阿生认识一个手艺绝佳的车铺老师傅,打了十几年的黄包车了,现在也接打自行车的活儿,价格实惠,做工地道。
容真真和秦慕就请那师傅打了两辆自行车,他们两个一个每天要去唐先生家学习,一个要到左先生那儿做事,没有车不方便,可要请个车夫呢,却又添了许多麻烦。
秦慕在考完试之后,就由唐先生推荐,去了左文同先生那儿工作,左文同是燕京大学出版社的主编,负责物理化学两门学科教学课本的编纂。
因为这两门课在国内开设的时间都不长,所以很多地方都要借鉴国外的资料,这个工作量是十分巨大的,而有水平的翻译人才实在难找,左文同一天天急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唐先生推了秦慕过去,总算给他解了燃眉之急。
而容真真,也正经的成为了唐先生的学生。
有个老师的好处很多,比如说唐先生家有个很大的藏书室,里面的书都由她看,又比如说不管有什么不懂的,她都可以去问唐先生。
“你这一篇可以发表了。”唐怀德看了她修改过后的文章——《胡同深深》的前三章,感到很满意。
唐怀德写了几十年的文章,经验丰富,笔力深厚,他的教导不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直到面对面的接受系统完整的指点时,容真真才清晰明了的感受到有这么一位老师,是多么的幸运。
唐怀德又道:“你在觉报用的笔名,保密性不是很好,有心人只要一查,就能查到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不要用这个笔名发表太敏感的文章,这篇文章有些地方就比较敏感,所以文中的‘胡同’要模糊化处理,也不要指代具体的人,免得惹上麻烦。”
“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做成什么事,而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做,用哪种方法去做,文人要有气节,也要懂变通,一味的蛮干不但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更多。”
容真真想了想,“那我再起几个笔名,一些得罪人的文章,就用这些笔名发。”
唐怀德笑着点点头,这丫头脑子活,有前途,“不错,你已深得我的精髓,一个文人没几个笔名还算什么文人,你的那些笔名要想好,有哪些是可以给亲近的朋友说,有哪些是连朋友也不能说,只能自己知道的。”
“连老师也不说吗?”容真真顽皮的问了一句。
“当然不能说,你的身家性命,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唐怀德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既然起了多个笔名,投稿也不能只盯着一家投,这一篇你先与觉报的编辑说好了,就投给觉报,往后你还要在燕京呆几年,跟燕京的报社打交道比较多,也该知道哪些
好,哪些坏,哪些可以信赖,哪些连面都不要见……”
“等你入了学,以你的才华,打响名号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会有许多人与你结交,你要自己当心分辨,不要随便加入某个组织,有些团体是有自己的政治诉求的,他们一个个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可是真是假也说不清,你若是搞不懂政治,就别听那些,做好自
己的事。”
他可不想自己收的学生被傻乎乎的诓骗了,燕京作为全国的心脏,也是政治中心,这里的学生往往会受多方因素的影响,学生运动也屡见不鲜,甚至还有很多老师也会参与进去。
唐怀德和他太太也不是没有参与过这些运动的,可对唐怀德来说,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一些志向施加在学生身上。
要遇见一个像容真真这样合心意的学生是很不容易的,聪明,勤勉,又上进,要是陷在政治博弈里,是多大的损失?
在他看来,容真真不需要卷进这些纷争,她只需要好好读书,写好她的文章,就是最好的贡献,至于是否要加入某个党派,参加这个那个运动,那是在她真正懂这些之后的事了。
每个人都有适合他的位置,他们脚下的大地好比一辆破破烂烂的车,有的人驱使这辆车前行;有的人勤勤恳恳将破损的零件换下;有人的在不断搜刮车上的物资,好肥壮自身;有的人要拆卸车轮,有的人化作燃料……
还有一类人,是火把,燃料最初只是堆积在那里,它的能量都封锁在内部,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燃料,只有火把将它点燃了,它才能发光发热。
无论是火把、燃料、司机、修理工……都是在为这辆车做贡献,谁擅长什么,就去干什么,就如同不要让修理工当司机一样,火把也不要勉强自己当修理工。
建设一个国家,靠的不是某一个英雄,而是芸芸众生,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单凭自己拯救世界。
容真真明白唐先生的意思,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能喊唐先生为“老师”,由这样一个长者引领自己前行,是她来燕京最大的收获,是比考入燕京大学还要大的收获。
她在唐怀德那里完成了学习任务后,收拾好稿纸,向两位先生告辞回家。
她的自行车一向是阿生帮忙保管的,等她出来时,看见阿生正在和秦慕聊天。
秦慕跟着左文同在做事,他第一天去的时候就和左先生商议好,下午六点要按时下班,好赶在容真真从唐先生家离开之前接她。
阿生把容真真的车推出来,脸上依旧挂着生机勃勃的笑,仿佛原野上舒展的野草。
容真真问他:“阿生,你怎么这么高兴呢?”
阿生就快快活活的说:“朱先生叫我去换了车,呶,在那儿呢,如今咱家的车也是三轮的了。”
“那你日后拉人就不那么费腿脚啦。”容真真也很为他高兴,可在她说完这一句后,似乎看到阿生脸上划过一丝忧虑,再一看,那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阿生确实是忧虑的,一个车夫,不靠自己的腿脚,又怎么能叫车夫呢?从前他还自豪于自己跑得比别人快,可三个轮子,谁不会骑三个轮子的车,谁骑这样的车不快呢?
再一个,他发觉常来往的一些富贵之家已经开上了小汽车,专门请了会开车的司机,不知道主人家什么时候买汽车呢?他可不会开那铁匣子呵。
阿生的忧虑,其实是许多人的忧虑,这个时代,既动**不安,又被迫着飞快前行,如果跟不上它的速度,就会被远远落下。
他已经算是很走运的了,在唐先生家——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里做事,因为主人家的宽厚,给予几个佣人难得的安宁与庇护,那些在人间地狱里挣扎着的人,甚至不知道下一秒能不能活下去,还哪有心思忧愁这些呢?
容真真和秦慕骑车前行,他们不约而同的问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容真真抿着嘴笑了,她说:“你先说吧。”
秦慕道:“都还好。”
他向容真真详细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你是知道的,咱们国内关于物理化学的资料不多,甚至还多有错漏,只能参考国外一些相关的书籍和论文,但国外的那些资料也不一定是对的,有些地方说法也很矛盾……”
容真真很好奇,“你还要分辨对错吗?”
秦慕笑了,他解释道:“当然不是,这是专业人士的活儿,我学的是语言,只需要翻译就行了,虽然一些专业词汇比较多,比较复杂,可我以前为了赚钱糊口,也接过这类活儿,翻译起来倒不是太难,你呢?你的稿子已经改了好几遍了,过了没有?”
“过了,老师说已经可以交稿了,我打算明天就寄过去。”容真真有些开心,但她想到自己写的东西,很快又变得黯然。
“你怎么了?”秦慕立马察觉出她的情绪。
容真真叹息一声,“我想到周秀和娇杏,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只能写一篇小说来纪念她们,可她们却不会知道了。”
她们看不到坏的,也见不到好的,她们感受不到悲伤,也体会不到喜悦。
“人死了,就只会短暂的活在活人的记忆里,但高兴的时候,我们想不到她们,悲伤的时候,也想不到她们。”死亡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秦慕停车,容真真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了。
“怎么了?”
秦慕伸手抱住她,温言安慰道:“别伤心,她们在你笔下的文字里永世长存。”
良久,他的怀抱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秦慕松开了她,“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容真真点点头,“谢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
他们又骑车上路了,夕阳挥洒着最后的余晖,微风裹挟着暖乎乎的气息,也裹挟着一些誓言和承诺。
“我们的路途还很长很长,它一定不会永远都是平顺的。”
“嗯。”
“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再坎坷的路,都要咬着牙挺过去。”
“嗯。”
“我绝不会放弃的,你也不会,对吗?”
“嗯。”
风一直吹啊吹啊,将这些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话,往天上吹去,一直吹到太阳底下去。
两个人骑着车,一直骑啊骑啊,往最远的地方行去,一直行到大路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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