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先生只是找我了解一下毕业后去哪儿读书。”

秦慕默了一下,问道:“你先前说要考燕京大学,没改主意吧?”

容真真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一直说要考燕京大学吗?怎么会轻易更改?”

秦慕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道:“我也打算考燕京大学,我怕你要是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了。”

他说到这儿,犹有些不放心,“你真没打算考其他学校?”

容真真道:“我今年只打算考燕京大学,要是考不上,就明年再考一次,不过那时候就得选几个别的学校作备选了。”

她心里想:最好还是考上,不然以后怕是与秦慕做不成同学了,一起读了好几年的书,要是分开了……

一想到分开,她就下意识打住没再往下想。

她转而提起先前打算要说的话题:“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她知道大家都快要毕业了,拿这种事去打扰人家真的挺不好的,如果秦慕拒绝,她也能理解,到时候重新想办法就是了。

秦慕没有犹豫:“有时间。”

容真真笑了:“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事就说有时间。”

秦慕抿着嘴,笑而不答。

容真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就是周秀那件事,我已给她去了信,要是她觉得时机合适的话,我想请你同我走一趟,把她从那里带出来。”

“她……”愿意出来吗?

秦慕想问,却没问出口,他还记得周秀的态度,恐怕她并没有想离开那儿的心,只是为免让容真真更忧心,他便没再说。

容真真疑惑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秦慕道,“钱够吗?”

容真真眉头微蹙,不确定道:“先前我问过娇杏,她说大概一两千就够了,我现在凑了一千五,不知道够不够,若是不够,还要再等几个月,等我把考试这一关过了,再投几篇稿子,把人给弄出来。“

秦慕开口说:“钱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我这儿还有些闲钱。”

容真真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况且秦慕这两年翻译过无数文献,还真不缺那两个钱,就没有拒绝。

他们两人就这件事详细的商议了一番,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周秀的回信。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到信,只等到面色浮肿的娇杏,以及一封诀别信。

那天容真真正和秦慕紧张的复习着功课,他们把算术这一门的所有知识点全都梳理出来,再争对每一个知识点,相互给对方出题,以此来将这门功课吃透。

院子里的老树下,摆放着一张桌子,两人对坐着,各自埋头在草稿纸上认真的做着题,老树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阳光,风轻轻吹着,天不冷不热,这是一个很明朗很舒适的一天。

但是,坏事不会总发生在凄风苦雨的时候,在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日子里,它会突然到来。

老廖背着手,出现在他们面前,对容真真说:“外头有个姑娘在找你。”

容真真放下手中的笔,“谢谢廖爷爷,我这就去。”

老廖咕哝了一句:“那姑娘我瞧着不大对劲儿,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跟人乱走。”

容真真心里犯起了嘀咕,到底是谁,会让廖爷爷这样戒备?

她出去后,看到一个穿着件半旧旗袍的女子,头上裹着条纱巾,将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红肿而麻木的眼睛。

“娇杏!”容真真惊愕的喊道。

她转过脸来,麻木而死寂的眼珠子微微颤动,那一瞬间,仿佛又有了一丝活气,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她什么都还没说,但容真真却蓦然感受到了她的心酸痛苦,她心头一紧,忙将她的手臂抓住,“有什么事先进去再慢慢说。”

娇杏反手一把将容真真的手抓住,她嘴角翕动着,依旧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整个人都木木的,仿佛已经失了魂。

秦慕看着她们那模样,不由站起身来,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容真真道:“先把人扶进去再说。”

她把娇杏带进自己房里,给她倒了一杯水。

娇杏解下纱巾,纱巾下的脸浮肿蜡黄,嘴唇发干,但她却没急着喝水,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容真真拿着那封信,她竟有些不敢打开,“这是……”

“婉红……周秀留给你的。”娇杏的声音低低的,非常倦怠,好像有几天几夜没睡似的,而她的眼眶的确是青黑的。

留?

容真真的手抖了抖,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打开了那封信。

“真真,我与你相识已有好几年了,从小学到中学,居然都很有幸的成了同学,最初我跟着赵珍,在背后说了你很多坏话,我猜那时你肯定是很讨厌我的。

谁知道后来我们竟然成了朋友呢……明明我说了你那么多坏话,明明我同其他同学一起孤立你,可当我露宿街头时,你还愿意伸手帮我。

很庆幸跟你成了朋友,很后悔当初那样对你……

真真,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捞出这个鬼地方,可是,我已经出不去了……我吸了两年大烟,不可能戒掉的……

有的人意志坚定,可以摆脱这玩意儿,可软弱如我,可能吗?

你花几千大洋救了我出去,可到时候我一身烟瘾,接下来该怎么活呢?我身体已经坏了,年纪轻轻却老是生病,脑子也不比从前,想事情时总是很慢……”

信很长,周秀说了很多,她说她很佩服容真真,明明遇到的困难比自己多,却能一步步把崎岖坎坷的路走得平稳。

她说她曾经嫉妒过容真真,她知道容真真的一切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可看到曾经过得比自己还难的人,把日子过得那样好,既是有名的作家,又有着不可限量的前途,而自己却落到了烂泥里,总觉得意难平。

她说她曾经恨过容真真,看着容真真,她就没法子找借口去怪命运,容真真过得越好,就越显得她当初走上歧途是个笑话。

她说她最终还是想开了,命运只能决定当下的路好不好走,可走上哪条路却是自己选择的。

她还说,她希望能看到容真真过得好,因为那样,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也得到了解脱。

“我想看你光辉灿烂的未来,可是真真,我真的已经倦了,我厌恶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厌恶化着浓妆,不得不为生计成天揽客的姐妹,我厌恶利欲熏心的鸨子,我厌恶活着的感觉。

我想离开这里,可我明白,就算离开了,我也无法正常的活下去了,我的心已经很老了,我的意志也太过薄弱,我没法戒掉大烟。

病弱的身体,混沌的脑子,以及和外面世界格格不入的心……我渴望着榴花胡同外的世界,却又惧怕着那里。

留在胡同里,我可以尽情的想像着自己是可以生活在阳光下的,但如果我真的站在阳光下,却被阳光晒化了,我又该怎样欺骗自己呢?

所以,真真,就让我烂在这里吧。”

周秀计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计划许久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外头年华正好,是一个女孩子最灿烂的时候,她们可以读书,或者结婚,还可以期待一下未来。

可在胡同里,前方的路却已经注定了——除了卖身,没有第二条路。

胡同里的头等姑娘,沦落到一天接二十多铺的老妓,最多不过十年,她们的青春是那样短暂,短暂得像是一眨眼,花朵就从枝头凋谢了。

周秀知道,她作为清吟小班头牌的时间已经过了,如果再不“离开”,鸨子将她的“清白”卖个好价钱后,就会让她落到二等茶室去。

茶室当然不如清吟小班赚钱,但她的烟瘾却很重——鸨子要制住手下的姑娘,客人也有许多抽大烟的,两方逼迫下,没有哪个姑娘逃得脱这条路。

难道她要为了大烟,像其他姑娘一样不停的卖身吗?

身价会越来越低,烟瘾会越来越重,最终为了大烟,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的心已经被打上了榴花胡同的烙印,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就是死亡!

只是死亡,才是彻底的、永恒的解脱!

在某个平平常常的一天里,周秀写好了遗书,将所有东西都分配了,因为鸨子抽成多,税钱重,她又要抽大烟,所以积蓄并不多。

她把衣裳首饰分给了几位平时关系较好的姑娘,把常看的书都留给了容真真,便从容的准备迈向自己的死亡。

对于她而言,死亡并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在这时候,她收到了容真真的信,很难说她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她当时甚至动了心:我也许……可以离开这里。

可是……离开之后呢?我有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吗?

没有的,这几年的时光在她心上留下了疤痕,永远也去不掉,而她也没有剜掉腐肉,让它重新愈合的决心。

那么,就这样吧,就这样解脱吧。

她将留给容真真的信拿出来,又添了几笔,然后很疲惫的,又带着一点儿期盼的,走向了解脱。

“真真,我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这是我应尝的苦果。”

作者有话要说:

周秀的结局是早已注定了的。

在这个故事中,潘二娘是懦弱者,所幸为母则刚,她也有自己刚强的一面——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所以她在经受了比旁人更多的磨难后,得到了新生。

容真真、秦慕和妞子是反抗者,所以他们最终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周秀是屈服者,她只能自我解脱……

娇杏这个人很复杂,她是屈服者,是堕落着,是……所以后面还会有她的一点情节。

最后,给大家说一句迟到的中秋快乐(在这种情节下说中秋快乐的我真是个狼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