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女士的回信还要些时日,但容真真投的稿子倒是有了消息。

上回她的稿子是秦慕帮忙投的,可自从过了稿,如今她写的文章就能直接投给卓编辑。

不出所料,《相夫教子》也很快通过了。

上一篇《榨油记》,是她正经写的第一篇小说,有很多不足之处,比方说文笔略显稚嫩,比方说人物塑造单薄——受压迫的工人毛四儿,就写他如何可怜,剥削苦力的老板康富贵,就写他如何贪婪可恶。

人物的性格虽凸显出来了,可未免太过虚假,那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活在纸上的,虚假的浮影,人们看过这个故事,或许会议论几句,却很难感受到真正的触动。

但这一篇不同,梅家四姐妹,是有血有肉的,她们鲜活的从纸上站起来,走到读者跟前,而活人,才能牵动人的心绪,让人叹息,让人落泪,让人愤慨,让人不平。

容真真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有了写作的经验后,她察觉到自己的不足,然后立马就去改正,去克服,将自己的文字打磨得更有力量。

卓通文收到这篇稿子时,几乎是震惊的,这是一篇几乎从一开头就牢牢吸引住他目光的小说,言语精炼,没有一句废话,整篇文有张有驰,情节安排既不过分舒缓,也不太过急促。

如果说上一篇小说是讨了符合《觉报》主旨的巧,再加上矮个里拔高个,才得以在报纸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立锥之地,那么这一篇,就是全然凭借她的实力,真正在这里立足。

从稿费就能看得出容真真有多大的进步,从前的千字一块五,直接涨到了千字三块。

最初容真真只投了两千余字,但卓通文给她安排了一个大的版面,又去信多要了一些稿子,凑成四千,发表出去。

容真真收到了十二块大洋的稿费。

她比第一次收到稿费还要高兴,如果说上次她只是走运,碰巧文章被选上了,那么这次就说明,她是真的有这个才华,可以靠文字养活自己,也可以……养家。

是的,她意识到,她已经有一点点实力将母亲接回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容真真去打听了嘉和大道的小洋楼的租金,这里是富人区,住的都是些比较有教养的上层阶级,不过很少有外国人居住在这里,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华国的洋人,自有他们的圈子。

可因对西方文化的崇拜,这里的建筑修得跟国外一样,英式意式法式德式西班牙式……哪国的特色建筑都有,就是没有中式。

然而,虽然外观随国外,名字却是中洋混杂,有洋气一点取作剑桥大楼纽约坊的,也有土一点叫佳美国货安乐楼的,各色的名字都有,不仅有一种诡异的新奇感,也让人觉得颇为有趣。

嘉和大道有金楼银楼大商厦,也有粮油酱醋茶铺子,不用走出这里,也完全能满足生活所需。

这里的建筑都十分美观洁净,然而它的房费也对得起它的这份美——一栋普通的,将将住得下五口之家的小洋楼,每月要二十多个沉甸甸的银元,这不是普通人能承担得起的价格。

比方说潘二娘离开赵家,她四年存下的私房钱(大多都是丈夫贴补的),又几乎卖了所有衣裳首饰,加起来才不过两百多大洋,不吃不喝也就能在这儿租十个月,而富人区的开销又很高,真到这儿来,半年都呆不稳。

富人和穷人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贫苦之家,一家人齐心协力,天冷不敢添衣生病不敢就医,一辈子苦水里泡着,可能才存下百来个银元,可富人一顿饭,都不止这些。

贫富阶级的悬殊,是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

容真真打小就没大手大脚花过钱,她向来很节俭,却肯花这么多钱,在这儿寻一个容身之处,因为穷人和富人,住在两个世界。

在富人的世界里,曾经流传过的关于潘二娘的风言风语,传不到街坊邻居的耳朵里去。

且那些身家丰厚的男子,也看不上潘二娘——毕竟她再美丽,也已经老了,生活又赋予了她太多风霜。

那些男子若想,自然能找到大把大把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化着精致的妆,烫着卷曲的发,有着丰盈美丽的胸脯,肌肤散发着温热的香气,这是一种鲜活的美丽,一个干枯的老女人怎么比得上呢?

那个面容光洁,肤色白皙,骨肉柔腻的潘二娘,已消逝在时光里,除了讨不着老婆,只要是个女人都稀罕的穷人,没有别的男人能再打她的主意。

既然男人不打她的主意,他们的太太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恶感,况且一个自诩有教养有身份的女人,是很忌讳在背后对人说三道四的。

我们常能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穷人因为穷,往往会做出许多诸如坑蒙拐骗这样的恶事来。

及至稍微富裕一点,有些恶人的恶毒程度更为加剧,因为过上了优越的生活,就绝不能使自己落入不堪的境地,因此他们要用更酷烈更毒辣的手段来剥削,来抢夺,就像一条条时刻准备着从哪儿撕咬下一块肥肉的疯犬。

若是更有钱些呢?

金钱会给予他们良好的教育,教会他们文明,教会他们体面,在这种教育下,即使作恶多端之人,也文质彬彬得像个真正的绅士。

所以,对于容真真母女俩而言,这里是个适合居住的安全地方。

容真真不怕花钱,钱是让人过得更好的一种东西,如果它起不到这个作用,那它就是废物而已。

她下了这个决心,甚至连房子都看好了,就非常高兴的去找她的娘,迫不及待的要对她娘说:“你可以出来,和我住一起啦!”

容真真到老丁馒头店时,看到她娘正抱着一个装满馒头包子窝窝头的大筐,上面盖了厚实的白布。

她抱得很吃力,而且要抱着这大筐,走很远的路送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的工人干的是苦力活,吃得多,小工吃掺有砂子的杂面窝窝头,大工吃粗面馒头,监工则吃有肉有菜的包子。

老丁没把潘二娘当女人,他把她当作个壮年男子来用,这样的苦活累活,他是不肯冒着刺骨的早春寒亲自去做的。

他才不管潘二娘那小脚走得有多辛苦——就算后来放了脚,骨头也变了形,使不上劲儿,多走几步,脚趾就被磨得稀烂。

潘二娘不是不痛苦的,可她得咬着牙活下去,她还没看着女儿出息呢,人活着,才有盼头。

容真真看着她小脚颠颠的模样,像有根烧红的针在下狠劲往心上扎,痛得她流出血来。

她口里喊着娘,三两步跑上去,接过了那大而沉的筐。

刚一入手,筐子就砸得她险些站不稳,它实在太重了,不是一双拿笔的手能搬得动的。

但容真真咬牙没松手,她娘可是天天搬这么重的东西呢。

潘二娘被这横空里伸出来夺筐的手唬了一跳,下意识要抢回去时,才发现来人是谁。

“福……福姐儿?!”日夜思念的女儿出现在面前,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来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没钱交学费?娘现在身上没有,等会去借来给你。”

容真真忙道:“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等会儿送了货,我细细与你说。”

“先把筐子给娘,你读书人手腕细细的,拿不动。”潘二娘心疼女儿,要伸手去接过来,却被容真真闪身避开了。

容真真憋得脸颊通红,依然不放手,“没事,我拿得动。”

潘二娘带着她到码头,急匆匆的把筐交给管饭的监工,就离开了那里,容真真甚至没来得及多看周围一眼。

因为潘二娘说:“这地方乱的很,女娃娃不要多呆。”

容真真觉出潘二娘有些变化,从前她连门都不敢出,如今也能到这种地方做生意了么?

送了这趟货,容真真要带她娘去小饭馆里吃饭。

潘二娘作难道:“娘身上实在没有几个钱了,去外头的摊子上吃碗面罢?”

容真真道:“不用你给钱,我有,再说这外头也冷得厉害,一碗面端出来,吹一股风就冷透了,吃了胃不好。”

初春的风实在厉害,她刚刚搬着筐子走了一路,手冻得乌青,她娘的手也一样,且因为穿得单薄,还生了冻疮。

“你哪里来的钱?”潘二娘忧心忡忡道,“还要留着钱读书呢,怎么能乱花?”

“你放心,是我自个儿挣的。”她硬把娘拉了进去。

饭馆里可暖和多了,伙计是老板的儿子,过来问她们吃什么。

容真真点了羊杂汤,甜烧饼,还有两荤两素,她还想再点些什么,回过神的潘二娘忙按住她,“不要点了,浪费钱。”

“不浪费,好不容易一起吃饭,咱娘俩吃点好的。”容真真主要是心疼她娘,瘦得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二两肉。

可潘二娘心疼钱,坚决不让她再点,容真真只好收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