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席大少来说,追求了许久的女孩其实并没有多重要,只是那一次他见到她,发现那张脸特别合自己口味,所以花了些心思。

若说他缺漂亮女人,那就是个笑话了,之所以会追这么久,也不过是他消磨时间的玩乐而已。

当然,玩乐归玩乐,他不强迫人,被人拒绝了也不恼,只是有些好奇:何以这个女孩子能坚持这么久不动心,甚至如今要辞职离去。

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容真真被请到了办公室。

她非常拘谨的坐在沙发上,席文毅坐在她对面,为她倒了一杯水。

容真真盯着水杯,没有要喝的欲望。

“请不要这么紧张。”席文毅收起了暧昧轻佻的模样,像个熟识的朋友一样亲切自然,“我找你来,只是想问问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然后很快组织好了语言,“你是因为我这段时间的举动,受到了困扰,所以才辞职的么?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不必……”

“并不是。”容真真说,“我只是要回学校上学了。”

席文毅有些惊讶的挑起了眉,没想到她会给出这么个原因,“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姑且信了。”

“那么请问,”容真真端正了态度,“什么时候才能通过我的辞职申请呢?”

席文毅摊摊手,“随时,不过在此之前,请你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知道的,作为席家的大少爷,我在追求女孩子这一方面,可从来没失败过。”

说到这儿,他笑起来,“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而已,你为什么就能这样坚定的拒绝我呢?我自问外貌、财富、家世都不输人,待女孩子也很亲切随和,你为什么不肯答应呢?”

容真真看了他一眼,答道:“因为我的路要自己走。”

自己走?

这又是席文毅没想到的第二个理由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我出钱,借势,牵人脉,女孩子们只好好陪我交游,多合算的交易,为什么非要自己走呢?”

“对我而言,谈恋爱就跟听戏、看电影、打牌赌钱一样,是放松身心的活动,我开心了,不介意也让别人开心。”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容真真为什么要说这个。

“可是,第一,我不要你的钱。”容真真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再多的钱也会失去,我的父亲曾经留给我丰厚的遗产,但我没保住它。”

“第二,虽然你的权势对我来说很有用,甚至是急需的东西,可那并不值得我用自身来交换,我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席文毅不解道:“我并不强迫女孩子,你若做了我的女友,也只需陪我出席宴会舞会,快快活活玩一段日子就能拿着钱离开,并不需要你做别的事。”

“不是这样的,”容真真言语间渐渐坚定起来,“我若走了一次捷径,必定会走第二次,走了第二次,还有第三次,第四次,那我这一生,还能不能走回正途呢?有人曾告诉我,这世道对女子格外严苛,自己不小心走错了,人家就不许你重归正途了。”

她说完这一段,沉默片刻,又道:“不知我的辞职申请何时批下来呢?”

“好吧,看来我们没有缘分,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去领薪资。”席文毅对她道歉,“这些时日多有扰你,实在抱歉得很。”

于是,容真真领了三个月的薪资——这是席大少的意思,作为惊扰她的补偿,她没有推辞,默不作声的领了钱,离开了这里。除此之外,她没有多得一分。

走出大门时,她感到压在心头许久的那块石板卸去了,浑身都觉着松快,她心里想:虽然我曾经差点鬼迷了心窍,但如今终究没有走错道。

身后的大门上写着金碧辉煌的昌隆航运公司几个大字,但从此,她与这儿再不相干。

席大少依然是席大少,他无法理解容真真的思想,放她走不过是他自诩是个有风度的人,他还会追求新的,年轻美丽的女子,而容真真,也将继续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下去。

秦慕如之前一般来来接她,见她今日出来得较早,不由有些疑惑。

容真真注意到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愉悦与释然道:“我今日辞了职,往后就不必来了。”

“是吗?”秦慕的眼珠不由自主的轻微颤动了一下,这是他极力克制自己的表现,这一瞬间,他甚至都来不及想,我为什么要感到高兴呢?

他向来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与‘好友’容真真相处时,不会多加掩饰,可这次,他心中纵有惊涛骇浪,面上却下意识的未露分毫,只平静的说:“那真是件好事。”

过于平静,反而有些怪异,可容真真一点也没察觉,朋友之间,岂会处处探究,一点神色不对,也不会刻意去细想。

他们又去吃了豆花。

虎子见了他们,乐道:“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等着,我立马就舀豆花,放多多的辣子。”

他一转身,看到小翠背上背着娃娃,还提着一桶水,慌忙接过手,半是心疼半是埋怨:“说了不要做重活,小心伤着肚子里的儿子。”

小翠心里熨帖,说出的话柔得像三春柔波:“哪里就连水也提不得,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受累。”

两口子说着话,看着是极亲密的。

容真真不由问道:“小翠这是又怀上了?”这才出月子多久?

虎子掩不住满面喜色,乐滋滋道:“月份还浅,也不能定,只是去医馆里把了脉,说是多半有了。”

小翠的肚子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一来月份浅,二来吃的不算好,自然不显怀,有些贫苦人家,就算怀了孩子,也吃不着好东西,三餐都难以为继了,更莫说油水,孩子从母亲的血里吸收不到营养,自然也长不大。

虎子家的条件不算差,他娘也不是个刻薄人,可媳妇怀孕时,也没得什么好东西。

睡在小翠背上的大丫醒了,砸吧着嘴,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虎子手脚利落的把豆花端上桌,就忙里偷闲的去逗孩子,口里打趣道:“大丫,你就要有弟弟了,高不高兴?以后有弟弟给你撑腰,就算嫁了人,婆家都不敢欺负你。”

小翠听了暗自发笑,她是很认可娘家哥哥撑腰这个说法的,她自己就有好几个哥哥,个个都长得挺高大,当初虎子的娘,即陈三媳妇,与她家议亲,不也看在她娘家有靠的份上么?

自她嫁进陈家门,无论是丈夫还是公婆,都待她好,不给她委屈受——虽然婆婆说话不客气,可与虎子受到的待遇相比,那可真是顶顶和善了,而这些,都是因为她有个强势的娘家。

虎子转头对秦慕二人道:“还是得为大丫生两个弟弟。”

说着,他哈哈笑起来,仿佛大丫的两个弟弟已从土里冒出来。

容真真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亲爹,看不起她这个女儿,每每嫌弃她“不是个带把的”,“没用”,“断了香火”,“不如拿去卖了烧两泡大烟”。

那个后爹呢,虽然对她很好,可也时常对她说,“要像个男子一样支应门户”,“将来要招个能干的女婿做帮手”。

似乎从没人觉得女子比得上男子,每个人都觉得女子要天生矮男子一头,要为别人生儿育女,料理家事,还有可能被婆家欺辱,因为婆家天然就对媳妇有管束的权力。

就如梅双,她也认定,若是结了婚,丈夫公婆不许她出门做事,她便不能了。

事实上她也几乎不能了,因为有许多人会说,这个女人不守妇道,嫁了人却不管自己的家庭,许多用人单位也不肯用她——或是天然的鄙视,或是怕引起纷争麻烦。

容真真与秦慕吃了豆花出来后,低声相问:“大丫生得那样可爱,为什么虎子依旧执着于给她生个弟弟呢?”

秦慕很快回答了她的疑惑:“因为女孩子没法挣钱,大多人对女子都很轻视的,就算缺人缺得上了火,也不肯招个女子进去。”

就比如容真真先前在昌隆航运做事,一是有秦慕推荐,二是她自己做得格外出色,人家才肯要她,就算这样,工钱都比别人低。

与她一同做事的梅双,也是因为家里有关系,才能得到这份工作,除此之外,就尽是男职员了。

“女孩子挣不到钱,就没法给爹娘养老,这样一来,谁不想生儿子呢?”秦慕继续道,“再者,挣不到钱,就需靠着丈夫过活,既然要靠着丈夫才能活,怎么能不受气呢?所以才要娘家有兄弟,不然,娘家没个助力,打死都有的。”

容真真想着自己受的那些苦楚,苦笑道:“然而这个社会又容许女子出来挣钱吗?女孩子要有出息,真是千难万难。”

她叹着气,心里难过得很,自己排解自己道:“今日发了薪资,不该这么丧气,还是高兴高兴吧,不如去书店挑两本书,我早想买书了,只可惜一直舍不得。”

于是他们回家途中,便顺路去了书店。

书店靠墙一排架子,上面放着各类报刊,其中就有容真真发表过小说的《觉报》。

她心念一动,去拿了一份来看,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文字,如今正连载到受压迫的工人毛四儿离开油坊,独闯天地那儿。

在她的上面,有大半个版面,写的是另一个故事——《太太》,这个故事文笔老道,引人入胜,与她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容真真很是佩服,忙去看笔名,却是“安娜女士”,是个女子的名字!

这张报纸上,只有她们两个女作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