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二娘听了,笑着,也哭着,她说:“福姐儿,你好好读书,等日后有出息了,你爹在阴司里也高兴呢。”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慌忙从脖子上小心翼翼取下一枚平安符,挂在容真真脖子上,藏进她衣襟里,“娘前儿去娘娘庙,给你烧了炷高香,顺带求了个平安符,一直想着什么时候给你,可巧你今儿来了,好好带着罢,保佑你平平安安。”

容真真摸了摸平安符,上面还带着娘的体温,她心里暖暖的,却又忍不住道:“娘娘庙的高香贵着呢,何必花那个冤枉钱,还是留着自己吃点好的吧,我看你都瘦了。”

潘二娘对娘娘庙的仙娘很信服,“那儿的香火灵验,庙里的仙娘也算得准,娘跟你爹成亲前,专去问了仙娘,她说你爹是个好的,果然娘也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这回又去问了你前程,仙娘说你是个有出息的,果然便考了头名,只是会有些小坎坷——这也不妨事,娘诚心捐了香火,菩萨必定保佑你日后顺顺当当的。”

“还捐了香火?”容真真瞪大了眼睛,“娘你花了多少钱?你别信仙娘那一套,我有没有出息,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潘二娘见她这样说,有些难过,觉得自己一片心意不被理解,她讷讷道:“可、可她灵验呐,娘也只是盼你好。”

“那这世上怎的还是有那么多穷苦人?大慈大悲的菩萨为何却不保佑他们?”容真真反问道。

潘二娘却说:“菩萨也爱财哩,我听庙里的小师父讲佛说,连佛祖给人讲经,都要用金子铺地,不给够香火,菩萨怎肯保佑人?”

“那这算什么菩萨?!”

“可菩萨收了香火肯办事呐。”而人却贪得无厌,只会想着如何榨出更多的钱,潘二娘是这样想的。

什么时候,人竟然不比鬼神可靠了呢?

容真真知道她娘一向信这些,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听,便干脆道:“还不如烧纸给爹呢,菩萨要保佑千千万万的信众,怕是忙不过来,可爹却只用保佑咱俩。”

话一出口,潘二娘的眼圈又红了,如今她改了嫁,福姐儿她爹若不怨恨自己,她就已心满意足了,怎敢奢求他保佑呢?

容真真看着娘的样子,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懊恼不已。

潘二娘强忍着心中酸楚,嘱咐容真真:“你抽个空去城外看看你爹吧,他一个人……也怪冷清的。”说到后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容真真低声应下了,这时忽听得馒头店里老丁在喊:“二娘,二娘,人去哪儿了?”

潘二娘忙擦了擦眼泪,对容真真道:“娘先回去了,你好好读书,缺钱了别自己憋着,娘来想办法。”

她只说了这两句,便急匆匆的走了。

容真真站在原处,目送着娘的身影消失,她听见老丁在说:“宝儿又拉在裤子上了,你去给他洗了。”

那个宝儿,就是老丁的傻儿子,外人都喊丁傻子。

容真真一想到娘要天天伺候那傻子,给他端屎端尿,连饭也得喂,心里就很难过,她想:娘不能这样过一辈子的苦日子,总有一天,我要把她接出来。

她情绪低落的回去了,却看见隔壁的窗开着,靠窗放着一张掉漆的书桌,秦慕正伏在案上,皱着眉写什么东西,他左边一本厚厚的大书,右边亦是一本更厚的英文词典。

容真真本不想打扰他,她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可巧这时秦慕放下了笔,揉着额头远眺,要放松放松眼睛,一眼就瞧见了容真真。

容真真方才哭过,眼睛红通通的,肿得老大,见秦慕看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别过头,赶紧进屋去了。

半个小时后,她的门被敲响,容真真放下手里的书,问道:“谁?”

门外传来秦慕低沉的声音:“是我。”

容真真走过去开了门,诧异的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慕不说话,把手里的热帕子递给她就走了。

容真真呆呆的摸着手里的热帕子,她把帕子展开,里面有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烫得用手拿不住。

她坐在窗边,用帕子裹着鸡蛋,热热的敷了眼睛,等不那么热了,就把蛋剥开慢慢吃了。

她吃得很慢,也很珍惜,自打她一个人生活之后,就再没人给她煮过蛋。

这一刻她心里想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一时如江海翻涌,浊浪滔天,一时又如万里晴空,宁静到近乎温柔。

容真真捏着那块帕子,直到它彻底凉透,才起身清洗了,去隔壁还给秦慕。

秦慕又在埋头写什么,他背挺得很直,神情很专注,筋骨分明的手握着黑色钢笔,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留下一串清隽的字体。

容真真一时竟不愿出声,倒是秦慕自己很警觉的发现了她,便平和的收下了帕子,顺手晾在架子上,没有多问什么,容真真道了声谢,他也只淡淡说了句“不客气。

“你这是在写什么?”容真真看着那大而厚的书,她的英文学得不错,可看这书上的内容,也觉得很吃力,有许多词,许多句子都认不出,读不懂。

“翻译一本百科全书。”秦慕答道。

他做了昌隆航运的翻译助理,靠着翻译这项本事吃饭,按理说昌隆航运给的薪资已不低,要是不乱花,足可以支撑起一个十二三口人的中等之家。

可秦太太却不是省油的灯,秦慕挣一分,她就能花一分,半点也不给剩,也不管秦慕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交学费。

秦二爷刚走那会儿,秦慕还没找着翻译这份活,家里实在困窘,可秦太太依旧肆意挥霍,万万没考虑过断了秦二爷给的生活费,母子俩该如何活下去。

不光如此,她还要拿秦慕撒气,秦慕每每散学回去,就得听她喋喋不休的乱骂。

秦太太出身本就不好,原先秦二爷还在时,她还收敛几分,装也装出个知书达礼的模样,可秦二爷这一走,她倒什么也不顾忌了,粗的野的下流话都说得出口。

若只是这样,秦慕还能全当耳旁风,可秦太太是那种自己不顺心,也要旁人跟着不顺心的人,她见不得自己都嚎得那样凄厉了,秦慕还能面色平静的坐在那儿看书写字。

秦慕越是平和,她就越来气,她一来气,就要扑上去抓人挠人,这时候她可从没想过这是她儿子。

实在被她闹得无法,秦慕去求了校长,请她批一间小屋,让他在学校里能有个清静地儿落脚。

儿子被自己逼走了,秦太太却不自省,反而骂他“狗杂种,白眼狼”,她把儿子看作了仇人,绝不轻易放过他。

她烫头发,买衣裳,订首饰,还听戏包园子……哪样烧钱就干哪样,秦慕被人家拿着账单找到学校时,都没想到他母亲干得出这种事来。

后来他找了个翻译的活儿,起早贪黑的工作还账,秦太太别的不行,在花钱上却有一千个一万个心眼,总能死死的卡着秦慕的薪资花,不给他多留一分。

亲生母亲要吸自己的血,秦慕没法子,他不供着她,她就能闹得他连书都读不成,有一阵子他都想索性躲别处去,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安安生生的读书,过日子。

可他的心到底没有秦太太毒辣,终究不能撒手不管。

他一撒手,照秦太太那个作劲儿,转眼间能被催债的逼死。

本以为再如何也不过如此了,秦慕也只当花钱买清静,买心安,可近来不知为何,秦太太的开销猛然大了起来,新送来的账单几乎是从前的两倍,秦慕那样丰厚的薪资,都不足以支应了。

因此,他不得不想别的办法,去还了这笔账,恰巧一个共事过的朋友如今在报社工作,见他在找新的收入来源,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进步日报》以呼吁广大爱国青年积极进取,学习西方进步思想为办报宗旨,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因此对国外的一些著作眼馋已久,只是一直缺少翻译人才,也只能干看着。

秦慕那位友人深知他在语言上的长处,便向主编荐了他,因此便有了了翻译《百科全书》这个活儿。

翻译所得稿酬不少,将此次的账单还完也绰绰有余,但秦慕并不打算纵容母亲的得寸进尺,天晓得让她知道了自己还有余力,又会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容真真一直都知道秦慕学洋文很有天分,可当她看见秦慕能将自己看也看不懂的东西翻译得规规整整,就觉得很惭愧,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就那么出息,想到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娘,她神情黯淡下来。

正惆怅间,秦慕突然出声:“我记得你的文章写得很好。”

容真真不解的看着他,她的文章确实写得好,每每先生都拿作范文在课上朗诵。

“你为何不写文章投给报社呢?”

写文章投给报社?

容真真连连摆手,“我哪里写得出报纸上那样精妙的文章?”

她这话倒也不是自谦过头,先生说她文章写得好,也只是在学里与同龄人相比,真正与饱学之士比起来,她是远不如人家的。

秦慕道:“没有谁是一开头就能把事做好的,只有真正动笔了,才晓得与其他人的差距,搞清楚自己差在哪儿了,离写出好文章也就不远了。”

他随后补充了一句:“我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

容真真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要不要试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潘二娘肯定有个好结局的,其实她的经历也在促使她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