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甸甸的落下来,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白日出摊的小贩正在收拾东西,要摆夜市的却刚把棚子支起来,拉黄包车的载着一位或两位客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拉最后几趟生意……

两人走在街上,气氛凝滞,都默默无言的沉思着。

直到闻到了一股香气,容真真才勉强回了一点神,她顺着香气望去,见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小摊。

她这才发觉,一下午没吃东西,胃里空****的,看看旁边的秦慕,她开了口:“劳烦你今天陪我走了一趟,请你喝碗豆花。”

一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锅下的炉子烧得正旺,锅前站着一个身量挺棒的小伙儿,正在那里忙活,火光映的他脸上一片通红。

见有客人来,他将抹布往肩上一搭,热情招呼道:“客人来碗热豆花?等等……你是……”

虎子定睛看了两眼,惊喜道:“福姐儿,是你呐,好久不曾相见。”

容真真也微笑道:“我也许久不曾见你了,陈三叔呢?”

她四下打量一眼,没见到虎子他爹,只看到一个肚子微凸的年轻小媳妇,该是有了身孕。

“我爹出白摊,卖些热茶,可光卖茶也养不活这一家子不是?这不,我同小翠就出了晚摊卖豆花。”虎子解释了一句,又指着那年轻小媳妇道,“小翠,我媳妇。”

他扯嗓子招呼一声:“小翠,过来认认人。”

小翠刚将两碗豆花端到客人桌上,闻言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赶了过来。

容真真见了小翠就觉得面熟,她听虎子说:“这是我媳妇,桂花胡同的小翠,咱们小时候都一块儿玩过。”

这下她想起小翠是谁了,她记得有回同胡同里的小伙伴们去捡煤核,那时正是冬日清晨,他们东拉西扯的闲聊,就说到了小翠,那个从小立志要生三个儿子的小翠,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一块儿玩的记忆,容真真倒是不记得了。

小翠很热情的同她打了个招呼,又看了旁边的秦慕一眼,迟疑道:“这位是?”

容真真同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同学,秦慕。”

秦慕适时点头,微笑致意。

到底是打富贵里长出来的少爷,他一举一动看着就与旁人不同。

虎子两口子都有些局促,别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吧?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静默了片刻,小翠忙笑道:“都是有大本事的读书人呢,赏脸来吃碗豆花,咱们这小摊子也生光,虎子别的不成,做豆花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很快,容真真两人被引到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矮桌上坐下,面前摆了两碗热腾腾的豆花,满满的一碗,散发着香而美的味道。

容真真浇了一大勺辣子,绿的小葱,红的辣子,白的豆花,混在一起,如雪地里的红花与碧叶,开得热热闹闹,叫人看了欢喜。

热的豆花下肚,一线辣气沿着喉管到了胃里,暖乎乎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汗水肆意流淌,体内的郁气似乎也一并被带走了。

秦慕慢条斯理的吃着,可额上也冒着亮晶晶的汗珠。

天不知是什么时候黑的,棚子里点了几盏小小的油灯,发着昏黄的光亮。

年轻的少年与少女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在一片飘渺的白汽中,借着这一捧热气,暖暖空而冷的胃。

吃完豆花要离开时,虎子说什么也不收钱,秦慕掏出几张小钞,压在碗下,同容真真快步走了。

身后虎子还在喊:“快拿去,不收你钱,我难道连两碗豆花都请不得了?”

可那两人已经走远,连身影也不见了。

虎子看着几张票子,连声道:“怎么好收福姐儿他们的钱?”

小翠道:“收了也就收了,下回他们来吃,多送两个小菜也就是了。”

“只得如此了。”虎子把钱收进兜里,还在琢磨着刚才遇见福姐儿这事,他总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福姐儿那位同学。

想着想着,他一拍脑门,“嗨,我记起来了。”

小翠纳闷道:“你记起什么?”

“就是福姐儿那同学。”虎子解释道,“我爹以前在秦公馆做事,我见过那家的小少爷,就是他!”

小翠道:“怪不得我看他不像常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是啊,富贵少爷就是与咱们这些老百姓不同,不过,秦公馆似乎已经败落了,佣人全都遣散了,听说原先的秦公馆里都住了新主人哩。”虎子一脸唏嘘。

“你没听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败落,也比咱们强,快别替人家操心了。”

“说的也是。”虎子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老婆的肚子,担忧道,“小翠,你还有身子呢,快去坐着歇歇吧。”

小翠摇摇头,“肚子还不重,再说了,我去歇着,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这厢两口子和和气气,忙忙碌碌的在做生意,那厢秦慕二人也回到了院子。

容真真开了锁,扶住门框,同秦慕说话:“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睡吧。”

“容真真。”秦慕叫住了她。

容真真抬眸看向他,秦慕的神色在朦胧的月光中辨不太清,她听见他说:“周秀那里……你暂且不要管了。”

“为什么?”

“你管不了,你没法赎她出来。”

“如果是钱的问题,我总会凑够的。”容真真坚定道,她从没改过自己的决心,“她曾经救过我,如今,轮到我去救她了。”

秦慕问道:“你想过没有,她到底愿不愿意你去救她?就算救出来了,她又如何顶着世人的闲言碎语生活?”

容真真沉默了一会儿,“她愿不愿意是她的事,我只是想让她多一个选择,就算真的到了那天,她不愿同我离开,我也接受。”

这回轮到秦慕沉默了,良久,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另外,我依旧不建议你太早把她救出来。”

他冷静道:“其一,你一个年纪轻轻却又无权无势的女孩子,花几千大洋为一个当红姑娘赎身,很容易被有心人盯上,到时候自身难保。

其二,你没办法庇护她,你今天赎她出来,她的父母家人明天就能把她卖了。她呆在楼子里,反而是最好的选择,除了名声不好听,会受些委屈,就没什么别的坏处了。”

秦慕的话粗听似乎很无情,但细细想来,才能体会到这番建议下的无奈,他说的的确不无道理。

容真真心里难受,却又不得不承认秦慕说得对,她情绪低落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不必客气。”秦慕低声安慰她,“短时间内,她会没事的。”

“还有……日后别独身去那种地方了,不安全,若你非要去,最好叫上我。”

“嗯。”容真真也低声应了。

她知道秦慕也是一片好意,她今天,确实欠考虑了。

回到房里,容真真侧身躺在**,屋里没有点灯,她睁着眼睛,注视着一片黑暗。

她想:我为什么非要救周秀呢?

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愿意离开那里啊。

片刻后,她又悄悄的回答自己:因为我舍不得她陷在那里啊。

她以前总觉得,除了妞子,大概没人比自己惨了,不,甚至连妞子都比自己命好些。

妞子解决了该死的酒鬼爹,便再没什么烦恼了。

可她呢,亲爹死了,后爹死了,前脚解决了二叔,后脚堂哥就把她从自己家赶了出来,连娘也嫁了人,不要她了。

容真真虽然从没抱怨过,可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过得难。

然而,今天这一趟,她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过得比她还不如。

她有过疼她的爹,也有为她打算的娘,甚至能安安稳稳的念书,哪里算得上惨?

她想帮助周秀,是因为与周秀比起来,自己已经不算惨了,可也过得很艰难,那周秀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正因为体会过生活的不容易,才不愿别人也活得不容易。

解救周秀,也是在解救自己,她可以对自己说:你看,她那么难都已经走出来了,我难道熬不出头么?

容真真乱纷纷的想着,也不知何时,才不安稳的沉入梦中。

日子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溜走了,期末考核很快来临。

容真真认真复习了功课,参加考核时也很得心应手,她心知自己一定考得不错,但不知自己能否得到第一,拿下五块大洋的奖金。

旁人,她倒觉得多半考不过她,可秦慕……她实在没把握。

不过,秦慕人那么好,读书也很用心,若是他考得比自己好,她倒觉得也挺好的。

但当成绩发下来时,容真真意外的发现,秦慕比自己少了几分,她顾不得为得到的奖金开心,就担忧的发现秦慕被先生叫到教员室去了。

教国文的于先生一向严格负责,他看着秦慕的试卷,很是不满,“秦同学,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秦慕平静道:“因为我成绩不理想。”

“不,你考得不错,但是,你本应有更好的成绩,明白我的意思吗?”于先生严厉道,“你空着没做的几道题,其实并不难,只要好好听过课,就一定做得出来。”

“很抱歉,先生。”

见秦慕态度良好,于先生神色也缓和了几分,他又说了几句,才道:“你去吧,日后不许再犯。”

秦慕从教员室出来时,看见容真真等在外面,看见他出来,似乎松了口气,神色不安的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我竟美得如斯恐怖!

从前见到我的人,是抱着怎样的自卑心理在这世上艰难的活下去啊!

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