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真洗了手,从盆里捞起一个热腾腾的粽子,用帕子包住,将上面的棉线拆下来,拆下的棉线洗干净后要收起来的,日后可以再用,因此须得很小心,不能将线拆坏了。

这只粽子的线不知怎的绑成了死结,容真真解了半天都解不开,热气透过单薄的帕子,烫得她直吸气,粽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还是没剥开。

潘二娘从她手里拿过粽子,“娘来剥。”她目光在容真真手上扫过,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手咋受伤了?伸出来我看看。”

容真真的手是在被黄脸推开时捏伤的,黄脸手劲儿大,小孩子的皮肉又细嫩,便留下了几个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简单的把今日的事儿娘说了,潘二娘心疼极了:“这些黑心肝的小鳖孙,你日后不许去做买卖了,这都伤成什么样了,去柜子上拿药酒揉一揉,把淤青推开。”

容真真就踩着凳子去拿了药酒,这一大壶酒是赵朋泡的,里面泡着些杂七杂八的木头和枯叶,据说都是药材。

赵朋隔三差五的要倒上一盅,慢慢咂摸,说是三日一盅酒,活到九十九,这可是能强身健体的宝贝。

他时常也倒上一盅,叫潘二娘也喝,可潘二娘不惯饮酒,头一回喝这药酒,被辣得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冲鼻的辣劲儿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散去,自此以后赵朋就不叫她喝酒了。

这壶酒不光被赵朋用来当补药补身,平日里有个什么跌打损伤,也是用它来治的,效果比医院里的膏药都好,容真真倒了酒,忍着疼自己揉了揉,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好像真的好些了。

潘二娘在灶房做饭,走不开身,见容真真揉捏好了,就叫她:“给你爹送几个粽子出去,拿碗装着,一样拿一个。”

每个粽子都有拳头大,扎实得很,容真真顶多吃一个就饱了,但赵朋饭量大,三个粽子玩一样就能入肚,只当饭前垫垫肚子。

容真真拿了个大海碗,将粽子装进去,胖胖的粽子冒出个尖儿,她稳稳的端住碗,给爹送粽子去。

今日生意好,赵朋守在前头走不开,趁着这阵子端午,他进了不少东西,有挂在门口的艾叶菖蒲,还有五毒香包、纸折的龙舟、粽子状的小灯……这几日正是赚钱的时候,他连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

容真真到前头店里的时候,赵朋正忙着同几个客人说话,好让他们买下更多的东西。

“买下吧,您瞧这灯,多精致,爱惜着能玩半年不坏,坏了我包换,一年就这么一回,孩子喜欢,咱们当爹的能不遂意?买盏灯,再添两个子儿,还送一只龙舟,这龙舟单买要五个铜板,怎么样?我是个诚信人,从不坑人。”

被劝说的男子穿着粗布衣裳,额上有很深的皱纹,特别老相,显然是手头不太宽裕的,方才他在外头被儿子求了半天,才答应进来看看,可花这么多钱买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他犹豫了。

跟在他身后的小子拉了拉他的袖子,眼巴巴道:“爹。”他的眼里写满祈求,渴望的目光在小灯和龙舟上打转。

男人在儿子的缠磨下很快动摇了,但他还想杀杀价:“这么两样小玩意要十二文,也太贵了些,能不能少两个?”

赵朋笑眯眯的弥勒脸直接变作个苦瓜,“唉,老哥哥,咱这是小本经营,十五文的货,卖您十二文,已经是成本价,再少两个,就亏本了,您看这龙舟,彩纸叠的,上头的画儿多精细,单论这画,就不止两文!”

他口舌了得,没过多久就成功从客人兜里掏出铜子儿来,那男娃娃左手粽子灯,右手纸龙舟,心满意足的同他爹走了。

赵朋一一将几个客人打发,才闲下工夫吃东西,闻到容真真身上的酒香,他纳闷道:“福姐儿你怎么一身酒味?受伤了?怎么受的伤?”

容真真把今日的事儿又讲了一遍,赵朋立刻道:“打明儿起你不要出去做买卖了,就在家里好好读书,爹不缺你一口饭吃,没零用了就跟爹说。”

她迟疑着点点头,心里有些不舍,今天忙活一天,扣掉成本,净赚了六十八文,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当初她娘还没嫁给她爹时,因卧病在床,家里没有收入,福姐儿就听她娘的主意,花六十文买一大袋面粉,煮面糊糊可以煮一个月。

赵朋大抵也看出她的不舍,语重心长道:“你知道那些读书读得好的能赚多少钱吗?光说教书的,大学教授每月薪酬四百到六百元,比省厅长都高一两百,哪怕当不成大学教授,中学教员每月有五六十,小学教员三四十。”

容真真听了,眼里放出光来,她都不能想像几百大洋得有多少,怕不是金山银山吧?

赵朋又道:“爹不强求你读书有多厉害,哪怕只读完小学呢,也多了几分本事,做买卖都要比人家强,要是能读书呢,你一路读,爹一路送,到时候出人头地,咱赵家也出个女先生,京城一套三进的四合院三四千大洋,做大学教授大半年就挣出来了,你看,读书

多好,文化人,品格高,地位高,薪酬高,比做买卖出息多了。”

容真真从没听过这些,她所能见到最出息的人就是赵朋了,学校里的那些同学,她虽知道都是很富贵的,但也没什么具体概念,她的经历注定了眼界的狭窄,从前她想着跟着娘洗衣裳,后来也只打算长大了招个倒插门,继续开着爹的小店,她是头一回知道这世上

还有其他路,那样好那样光明的路。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塞得满满的,她迫不及待的要去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赵朋也许自己都没想到,他随口的一番话,竟将一个八岁孩子的心给照亮。

容真真突然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极强的憧憬与向往,她郑重的向赵朋承诺:“我以后要当大学教授,在京城买个大院子,把爹和娘接去享福。”

赵朋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的摸摸她的头:“咱福姐儿真有孝心,爹等着。”他并不相信女儿这番话,那些豪富之家的子女,请了几个家庭教师来教,都不定能考上大学,在他看来,容真真能小学毕业,就是个会读书的好苗子,有文化的读书人了。

正说话间,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个子挺高,精神气儿很旺,嘴角挂着一丝轻蔑又傲气的笑,派头十足的昂着头,在铺子里打量了一下,用一种很有特色的腔调说:“赵老板,你这儿生意还挺不错?”

他说话时慢悠悠的,拖腔拖调,一听就是个当官的,说来也怪,凡是这些有个芝麻大职位的小官,做事最讲究派头,倒是那些真正呼风唤雨的,无论心里是怎么想,面上都很和蔼可亲,以示亲民。

赵朋瞬间堆出满脸笑:“嗨,这不是宋先生吗?您怎么有空儿来我这犄角旮旯?”

宋先生是税务局的一个小小科员,官不大,官派倒挺大,他淡淡道:“你这个月的营业税可没交啊,这不得劳动我来跑一趟吗?”

赵朋赔笑:“怪我怪我,早该去局里交的,这不过两天黄局长家的公子娶媳妇吗?赏脸让我去办喜事,一忙起来,就给忙忘了。”

“黄局长?”

“对,就是你们税务局的黄局长。”

宋科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高高昂起的头总算低了下来,从他进入店里,赵朋还是头一次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打开工作笔记本,装模作样翻了翻,“咳,是我搞错了,你已经交过了。”

赵朋故作惊讶:“交过了么?”他一拍脑门,“好像是交过了,瞧我这记性。”

宋科员走时,赵朋还假意留了饭,不过宋科员并没有留下来吃。

潘二娘端了盘炸豆腐丸子出来,“我就说,明明记得你去交了那个什么营业税,怎么今天还上门收呢,果然是他记错了。”

赵朋哼笑一声:“他哪里是记错了,明摆着是要坑咱们的钱,你当他收上去的钱是要交给公家?还不是揣到自个儿腰包里了,这回恰巧黄局长的儿子成婚,请了我去办喜事,不然明知道他坑人,不也得拿大洋将他填饱?”

潘二娘惊诧道:“这也太嚣张了,这样的大贪官一定要告了他。”

赵朋苦笑:“你去哪儿告他?税务局里上上下下勾结,我若是敢去告,别说把他告倒,自己就得先吃牢饭。”

他叹口气,“唉,别说这个了,没吃亏就算好的了。”说到这儿,他趁机教育容真真,“读书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文化人地位高,若咱们家有个文化人,今天这个宋先生就绝不敢上门来。”

容真真点点头,更深切的认识到读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一吃了饭,就自觉回去看书了。

当然,买卖是不打算再做了,不过妞子却从中尝到了甜头,容真真不做,她还要继续做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文人收入是真的很高啊,怪不得那会儿那么多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