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盈没去上朝。
她掌管司隶院这些天以来,就没休息过,今晨昭宁帝会点严崇之把陈士德交给司隶院再审,至于陈士德的罪,也是回头由司隶院来定。
她才不到太极殿去送给沈殿臣找麻烦呢,就当是忙里偷闲,躲懒一日。
太极殿上沈殿臣心有不满,刑部的人有任何不爽,找周衍说去就是了,她是眼不见心不烦,听不见就当没发生过。
于是悠哉吃过早饭,就打算去孙淑媛宫里走一趟。
她数日不回宫,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该去看看赵澈,免得惹人怀疑。
出上阳宫朝西北方向而去,走出去不过一箭之地而已,赵盈啧声收住了脚步。
赵婉人瘦了一大圈。
集英投毒的事情发生到今日,这么些天过去,听说她是前三五日才彻底醒过来的,先前总是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昏睡,就算是醒过来的时候,人也是呆呆的。
后来又得知刘氏一族的事,更是伤心了一场。
姜夫人在这个事儿上倒没苛待赵婉什么,甚至替她安排周全,送她去给刘氏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据说昭宁帝为这个心中不快,还是姜夫人替她说情,大包大揽的揽在自己身上,这事才算过去。
赵盈知道的时候心中不屑。
不过都是些面子上的工夫罢了,姜夫人肯做,赵婉却未必真的领她的情。
原本就弱柳扶风的娇美人,如今连下巴都越发的尖。
跟着赵婉服侍的人全都换了,赵盈看着都眼生,估计也是姜夫人干的。
她远远地站着那里,掖着手,安安静静,倒有了几分乖顺。
赵盈也放满了脚步,背着手,一递一步靠近时,目光从赵婉头发丝打量到脚尖儿上,再反复如此,游移上去:“能下床了?”
赵婉柔着一把嗓子,蹲身同她见礼:“我听说大皇姐昨夜就回了宫,本来想到上阳宫去见皇姐,但姜娘娘说夜里起了风,怕我吃了风身上不好,不放我去。”
答非所问。
不过足可见她的处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好的。
她如今在姜夫人宫里,连出个门,都要姜夫人点头同意。
赵婉过去十三年的人生,虽然风头从来盖不过她,可也是顺风顺水的。
母妃专宠的那几年时间里,后宫的女人们难得的齐心,私下里并不会针锋相对,再加上那时候刘氏很会扮柔弱,装模作样的,反而得冯皇后颇多照顾,而赵婉自己在刘氏的教养下,最会做些讨人欢心的事,是以在各处都很吃得开。
后来母妃过身,又有了孙淑媛,再到刘氏费尽苦心的承宠——之后这么多年时间里,刘氏几乎可以说是一枝独秀。
她地位纵使不及姜夫人和孔淑妃,可姜孔二人也分不走她半点恩宠。
于是赵婉摇身一变,成了宠妃掌上珠,自然风光得意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她没过过,更不会懂得其中酸楚。
赵盈乌黑的眼珠滚了两滚:“看来你中毒之后,身体是不好,现在这月份,夜里起一阵风,姜娘娘也怕你身上不好,既是这样子,你不如好好养着,御医院的人不敢不尽心,拿了毕生医术调养你的身体,你年纪还小,养几年总会养好的。”
她懒得搭理赵婉,错了身就要从赵婉身侧过去。
然而赵婉小手却攀上她袖口,没敢碰她手腕,似乎很怕她,又在刚刚触碰到她袖口的一瞬间,匆匆撤回去。
赵盈眉心一拢,侧目去看。
赵婉连眼底都是怯生生的,瘦弱的肩膀还抖了两下。
啧——
赵盈咂舌:“我欺负了你?赵婉,你一大清早不在宫里待着,跑到上阳宫外拦我的路,我一句重话没跟你说,反而劝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现在做这副模样,给我看的?”
她简直被气笑了,退了三五步,越发离赵婉远了很多,甚至四下扫视了一圈:“我瞧着这个时辰,这宫道上也没什么人,也没人能看见你这个楚楚可怜的模样,然后去与人说我欺负了你吧?”
赵婉连连摇头,低垂着脑袋,好半天一句话都不说的。
赵盈是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赵婉对她从来不恭敬尊重,现在两个人之间说横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赵婉打什么盘算,她更懒得搭理。
从前跟着刘氏学了一身表里不一的好本事,现在挪到姜夫人宫里去了,谁知道将来还会学点什么。
真有意思。
她提步又要走,赵婉红着一双眼抬了头:“皇姐,我母妃……”
“我劝你谨言慎行。”赵盈在她刚一开口的时候冷声呵断她后话,“刘氏是被贬为庶人赐死的,你是禁庭的二公主,是姜娘娘的女儿,你身体不好,总不想拖着病躯再去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吧?”
赵婉脖子一缩:“我知道皇姐是恼怒的,毕竟那杯毒酒,险些要了皇姐性命。我今天来见皇姐,我是想……我只是想……”
她支支吾吾,赵盈更是心烦:“你只是想来我这儿赔礼道歉,让我别为刘氏的事把你一起给恨上,毕竟刘氏死了,刘家倒了,可你还是要继续风风光光做你的二公主的,是吗?”
赵婉面色一僵,赵盈就知道她说对了。
这就是刘氏养出来的好女儿。
自私自利,毫无母女情分,对她的外祖家,更是一点儿不肯眷顾的。
她若真是个有骨气的,也该闹上一场。
眼下这做派,确实令人作呕。
“好好做你的二公主,傍着姜娘娘过你未来的日子吧。”
赵盈把所有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看都不愿再多看赵婉一眼,扬长而去。
赵婉盯着她的背影,咬紧了后槽牙,捏着帕子的小手,骨节隐隐泛白,一双眼中全是恨意。
·
宫道尽头连着永真门,挥春在过永真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赵婉和她身边伺候的宫娥们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她喉咙一滚:“公主,二公主还站在那儿。”
赵盈深吸口气:“随便她,莫名其妙。”
她对这座宫城的厌恶,原来并不只是来自于昭宁帝和赵澈。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让她感到恶心,疲于应付。
宫外是海阔天空,她连呼的每一口气,都是甜丝丝的,哪怕是再忙再累,人是自由的,心更是自由的。
但事实上,她还是算错了的。
这是等她从孙淑媛那儿出来,遇见姜夫人宫里的大宫女芳蕊等在宫门外,笑呵呵的说姜夫人请她过去一叙,她才后知后觉。
赵婉不是跑来服软示弱的,她之所以会在上阳宫外的宫道上等着她,是姜夫人授意的。
什么怕她吃风身上不好,什么苦情寄人篱下的戏码,真能演啊。
赵盈满面春风的进了姜夫人的正殿,殿内萦绕着淡淡沉水香香气。
她嗅了两下,才提步往西次间去。
赵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整个人看起来垂头丧气,精神不是很好,兴致更是一般。
她面前的小案上放的全是她素日爱吃的糕点,精致可口,而且不会过分甜腻,是适合她养病时候入口的。
不管真心与否,面上工夫姜夫人的确做的不错。
见她进来,姜夫人笑着招手:“我叫她们去给你准备点心了,快来坐。”
赵盈施施然端了一礼,却并不显得多亲近,非但没有上前,反而顺势就在左手边的玫瑰椅坐了下去。
姜夫人面不改色,笑意不减:“我知道你去看你弟弟,但听婉婉说,方才似是惹恼了你,这不,从外头回来就垂头丧气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让芳蕊去孙淑媛那儿请你了。”
说的多慈母之心啊。
赵盈心下不屑,脸上还是挂着笑的:“哪里有这样的事,她怕是身上不好,养了这些天,人呆呆钝钝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多了心,我何曾恼了她,姜娘娘这样说,我得给二皇妹赔个不是了。”
她说着真的要起身,姜夫人忙欸的一声止住她动作。
正好小宫娥端了黑乎乎的药汁上来,姜夫人拍拍赵婉手背:“吃了药去歇一歇吧,起来的这样早,这两天脸上才有了血色,这又白着一张小脸儿了,回头你父皇见了心疼,我替你跟你皇姐说。”
赵婉好像是真的应了赵盈那一句呆呆钝钝,整个人都反应迟钝了好些。
那头姜夫人话音都落下去半晌了,她才闷闷的哦了一声,从罗汉**起身下来,又怔怔然的行了一礼,跟着小宫娥退了出去。
赵盈见她这个样子,眯了眼。
倒不像是被姜夫人捧在手上养的,反倒像是被狠狠教训过,怕了姜夫人的手段,不敢在她手上折腾。
到如今她说什么,赵婉就应什么。
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
赵盈撇了撇嘴:“二皇妹到姜娘娘这儿时日不久,但我看姜娘娘把她管教的却很好。”
姜夫人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她经历了一遭事,自己长大了,懂事了不少,我劝过她几次,算不上管教的好。”
“那也是姜娘娘的功劳,从前二皇妹便是见了我,也并不见得多恭谨,如今我也没跟她置气,她反倒怕惹恼了我,怎么不是姜娘娘教的好呢?”
含沙射影的,姜夫人也未必听不懂。
赵盈人往椅背上靠了靠:“您应该不是替她请的我。”
姜夫人说是:“到底是长大了,出宫住了些日子,在燕王手底下长得更不错,我听二郎几次说起来,都是夸你如今如何的能干,如何的有本事,你这样,你母妃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可她母妃生前,和这些女人可没什么往来。
赵盈对戳着手指尖儿:“所以您请我到您宫里来,车轱辘话说了一通,是为了什么呢?”
她尾音往上一挑,啊的一声:“我猜是为了赵澄。”
姜夫人仿佛也没打算遮遮掩掩的,她既然直截了当的挑明,便索性就顺着她的话应下去:“二郎说司隶院初设,也很想去历练历练,我想着你们兄妹两个总也有个帮衬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好。”
赵盈毫不犹豫就回绝了:“司隶院的差事是要吃苦的,恐怕姜娘娘舍不得二皇兄。”
姜夫人眼底闪过狠厉,掩了掩:“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先前西北那桩差事,要不是你父皇怕他们兄弟年轻不经事,我倒很想让他出去历练一场。
这男孩子嘛,哪有那么金贵的,长大了,还不都是要扔出去摔摔打打,才能成才的吗?
元元你吃得这份苦,他倒要人来心疼了?”
“可司隶院是我的地方,我不想让他去,不行吗?”她挑眉,横一眼过去,“您是怎么想的呢?就算要历练,尚且放着我的亲弟弟呢。再不然,澈儿年纪小,不急着过问朝政,那也该是大皇兄。
我倒没见孔娘娘请了我去说这些——”
她把音调又拉的极长,有些许的轻佻,实则是轻慢:“我想起来了,司隶院设立的时候,姜阁老就在太极殿上说过这样的话,也该把皇兄他们放到司隶院去帮衬我。”
赵盈点着手背,眼看着姜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下去,反而觉得通体畅快:“父皇没点头,没答应,您怎么还敢跟我提这个呢?”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姜夫人沉了面色,“司隶院是朝廷的地方,是你父皇的司隶院,怎么就成了你的地方?元元,这是谁教你的?你既是臣,又是女,你父皇是皇父,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连君臣本分都抛之脑后了吗?”
“这样的话,您也大可以说给父皇听去,我说那是我的司隶院,您看看父皇会不会把我骂一顿。”
赵盈懒得跟她费口舌,缓缓起身:“我为司隶令,什么人能进,什么人不能进,自然我说了算。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可从来都不认,您觉得我说的是混账话,可也轮不着您来管教我的。”
她草草行礼,半分都不周全,是把不恭顺带到了明面上来的。
姜夫人被气得不轻,跺着脚起身,指尖都在颤抖:“你简直是目无尊长,实在放肆!”
赵盈一只脚都已经跨出西次间的门了,阴恻恻笑着回望她:“这样的话,我十四年就听您这么理直气壮说过一回,您是个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