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戌初,金芒的余晖彻底散去,天际连湛蓝也再看不见,只余下浓郁墨色,就连人影也只依稀可见了。

赵盈心不在焉,脚尖儿踢着裙摆,一递一步下了集英殿。

往西侧靠近太福宫,是最清凉的去处,一路上夜风习习,高大的榕树遮在头顶,连月光都不过勉强渗漏下来。

挥春和书夏看她心情不太好,不敢跟的太近,可见她越走越远了,方才还能隐约听见人声和丝竹声,这会子只听得见蝉鸣和几声蛙叫了,于是便想上前去叫的。

谁也没看清拦路的人是从何处窜出来的,高大的身影硬生生截断了赵盈的去路。

两个丫头吓了一跳,低呼着快步上前,忙就把赵盈护在了身后。

沈明仁手上折扇一合,又在左手手心一敲:“殿中闷,想出来散散心,这么巧,遇见殿下。”

赵盈抬手拨开挡在身前的丫头,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沈明仁:“难道不是沈公子跟着我出来的?”

轻柔的声音与她面上的柔善相当不符,伴着微风打在人脸上,竟是凛冽的疼。

沈明仁皱了皱眉:“我得罪了殿下吗?近些时日都不曾见过殿下,殿下搬出宫后,更不曾到沈府走动过,怎么今日见了我,倒避如洪水猛兽?”

他和赵盈之间,交情淡淡。

其实论出身,他本是不输薛闲亭和宋云嘉的。

只可惜他从小不受宠,若非他自己努力,到如今都只怕还被丢在并州无人过问。

何况他外祖凌阳侯家也渐次落败,再不复昔年鼎盛之势,空有一副架子罢了。

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公主在京中与世家孩子厮混玩闹的那些年,恰是他在并州无人问津的时候。

他错过了最好的时光,现在想接近赵盈,自然要比旁人多花些心思。

父亲和母亲都说太后是有心为赵盈选驸马,且极中意他,原本他志得意满,想来无论薛闲亭还是宋云嘉,若真得太后青睐,赐婚的旨意怕早就下了,也轮不到他。

既轮到了他,那便是真的极满意。

却不曾想他再三的等,等到赵盈搬出宫,又等到薛闲亭一行动身往西北,他还是没能私下里被安排着见一见赵盈。

今日宫宴,太后特意派了旨出宫,点名要他随父亲一同赴宴,他想八成是太后有心撮合的。

可谁知道集英殿中一眼看见赵盈时——她那时突然变了脸,那副神色,像刀刻的一般,印在沈明仁心上,生疼且难忘。

沈明仁平日里被人家追捧惯了,自也是有几分傲气的,不过是在赵盈面前多少敛着罢了。

赵盈偏看不惯他这副做派,嘲弄愈发从眼底溢出来,完全不加掩藏的。

年轻漂亮的脸上笑意满满,可这张笑脸,配合上她刻意表现出的嘲弄,那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

沈明仁脸上挂不住,夜色中青年的俊脸也黑了下来:“若是臣有哪里做的不妥,唐突冒犯了殿下,殿下不妨直言?”

“你没哪里得罪我。沈公子是京城第一公子,霞姿月韵,岂会有什么唐突冒犯的不妥之处。”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他话音一落,她立马就接上去回他,可压根儿就是最敷衍的态度:“但我不喜欢你靠近我,有什么问题吗?”

她仰头去看他,踱上前小半步,靠近了一些:“你爹逼着皇叔去西北的事我可还记着呢,这么迫不及待想讨我欢心,怎么,沈家昔年尚主的荣耀没能延续,到了沈公子这里,想再挣出一份荣耀来了?”

尖酸刻薄,哪里像是一朝公主!

沈明仁心中不屑至极,果然是让宠坏了的!

但偏偏赵盈的这番话一针见血,直戳中他最不愿坦然承认的那点心思。

他强压着怒火,连笑也挤不出来了,咬着牙,一字一顿反问赵盈:“殿下是冲我?还是冲我父亲?父亲请燕王殿下往赴西北乃朝事,殿下是为此恼了我们沈家吗?”

“我最不吃巧言令色这一套。”赵盈才懒得跟他打嘴仗,何况沈明仁最会言辞间给人挖坑,“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太后再中意,要嫁人的却是我,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打我的主意。”

“大皇姐这样说话,竟也不觉得失礼吗?”

赵盈神色一僵,眼角抽了两下。

她搬出宫几日,便是回宫时也没怎么见到赵婉,本以为是赵婉肯学乖一些,晓得躲着她。

原来不是啊。

赵婉今日身上颜色一水儿的雅静,月白的上襦配着藕荷色的裙,就连钗环首饰也一概不见金与银,多是白玉或白砗磲,倒不似她平日里那样张扬的装扮。

赵盈早知她装可怜扮娇弱是一把好手,不过素日里她穿红戴绿的,倒把身上那份儿柔婉掩盖三分。

今夜这么一身,再低眉顺眼的凑到人前,还真是我见犹怜的俏美人。

她侧身,眼角余光瞥一回沈明仁。

男人大多见色起意,沈明仁这种伪君子,说不得也最吃赵婉这一套。

倒也奇了怪了,那前世干脆娶了赵婉就是了,何必要来招惹她?

赵盈敛了心神,几不可闻啧了两声:“你刚才,是说我失礼?”

赵婉站定住,已盈盈施过礼,同她,也同沈明仁。

沈明仁仍端着君子做派还了礼,一开口,竟是替赵盈解释的:“原是臣出来散心,偶遇大公主,唐突了殿下,二公主误会了。”

赵盈听的想吐,索性丢了个白眼:“你没误会,我是在嘲讽他。但是赵婉,我上次说你记吃不记打,你还真是身体力行的向我证明,你真的不长记性啊——我搬出宫这些天,你跟着嬷嬷学的什么规矩?

尊卑有别,长幼有序。

我教训沈明仁是凭我为尊,你指手画脚说我失礼,凭你是幼?”

赵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皇姐你……你怎么这样强词夺理。”

她眼泪好似现成的,眼尾登时红了,泫然欲泣的模样更引人心疼:“我不过听你言辞间太不留情面,沈公子好歹出身世家,今夜又是皇祖母特意点名要他进宫赴宴,实在是听不下去你羞辱他,这才好言劝你,你怎么……你怎么这样!”

可她要哭不哭,眼中晶亮,水雾都没能遮住眼底的星辰。

那样的目光,痴痴地爱慕,为的,是沈明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