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昭十二年的九月里,虞令贞病了一场。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这场病,真是应了这句话。

起初病情凶险,最厉害的是不知他因什么缘故突然发病。

赵盈把他养到了九岁,才敢稍稍放心。

打小虞令贞算不上是金贵养大的孩子,赵盈真是叫他胡打海摔,想让他长得更结实一点,省得他做个稍稍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九年时间里,虞令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他自幼跟着徐冽习武,身体底子比同龄的孩子不知好多少。

这场病,胡泰却瞧不出个所以然。

胡泰行医大半辈子,三十年的时间都贡献在了这禁庭中,他都查不出所以然,赵盈的心就凉了半截儿。

应该,可能,或许。

那段时间里,赵盈听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词。

而胡泰以往少有这样的话。

他大多都十拿九稳才开口。

几次三番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回,可见是真的没谱儿了。

赵盈搬到了披香殿后面抱厦改出来的小佛堂去住,朝是照旧上,就是总心不在焉,朝中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宋昭阳替她料理处置,她一门心思全在虞令贞身上。

朝臣也不劝。

当年虞令贞才一出生,襁褓之中,就被册为赵王。

这是皇上膝下的长子,格外受宠些,是正常的。

再往后几年,他们也看明白了。

皇上当初说什么也未必就是这孩子将来继承大统,那不过是为了堵住他们嘴的说辞而已。

这几年时间,要真想再添个小皇子,哪怕是小公主呢,也早就该有了。

可皇上的肚子一如既往的平坦没动静,压根儿就没打算再要个孩子。

赵王殿下,就是他们未来的新主子。

只是这姓氏的事情,已经上过玉牒定下,且当年他们也妥协了,如今自然没什么好再拿出来说嘴的。

也只能认了。

何况皇上早就不是刚登基三五年时还需要稳定朝局的皇上了。

虞令贞这一病,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而徐冽,就是在那个时候,搬去玉安观的。

玉安观后山脚下的菜园子自从当年山崩被砸塌了不少,毁去大半后,就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一直到赵盈御极,玉安观是愈发香火鼎盛,几成皇家道馆一般的存在,京畿附近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前往供奉香火。

徐冽自己本人是不太信这些,不过这十几年的时间,他每年都会抽出些时间住在道观里。

为了赵盈,也是为了虞令贞。

原本徐冽对这些真不在意的。

是突然有那么一年——赵盈登基的第四年,虞令贞刚满一周岁。

寒冬腊月里,上阳宫正殿外檐下悬了好多挂冰凌柱子,晶莹剔透。

下过一夜的雪后,整座宫城的红都被掩在纯洁的白色下。

虞令贞还走不稳当,得要人扶着,走累了小手一扑才要人抱。

那时候他特别黏着赵盈。

那天赵盈下了朝回上阳宫,正好虞令贞才睡醒起来,她带着孩子出门玩儿雪,一整挂的冰凌从屋檐砸下来,紧挨着虞令贞的鞋尖儿。

那冰凌的尖锐程度,要真是砸在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天起,徐冽就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了。

昔年他征战沙场,回京后才知道,他大嫂在他出征的大半年时间里,吃斋念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泡在小佛堂,为他诵经祈福。

说上阵杀敌,虽然是保家卫国,然而一双手终究沾满血腥,杀孽太重,还是要诚心求得佛祖庇佑,方能稍稍洗去他身上的罪业。

知道他不信这些,所以也不奢求他自个儿到佛前去跪一跪,只好她做阿嫂的代劳了。

徐冽动了心思,突然想起这些往事,第二天就搬去了玉安观。

刚开始那两年他不会搬去太久,毕竟才刚刚掌握禁军,他仍要坐镇宫城,才能叫人放心。

后来时间就长了。

从半个月到一个月,即便没有他在,禁军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赵盈是在某个深夜,月儿羞红脸,躲入云层后,她窝在徐冽怀里,才从他嘴里问出实话。

之后就叫人索性把玉安观原来的那个菜园子整改修葺,建了五间厢房,宽敞又明亮,单给徐冽住的。

这天徐冽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那毕竟是他长嫂。

且还是一向对他极好的长嫂。

徐冽忙把人迎去了正堂屋里。

即便是在这道观里,他屋里的茶也仍是宫里送过来的极品贡茶。

柳氏见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说。

她一向是温柔到了极致的人,总是眉眼弯弯,能掐出一兜的水来。

“阿嫂是来观里还愿的吗?”

他这位大嫂,最早只是信佛。

后来为了给他求神拜佛,是佛也信,道也信,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能保佑得了他一世安康,她便信谁。

倒没有了从前的那股子虔诚。

柳氏摇头说不是:“知道你为了赵王殿下的病情着急,搬来观里住,我在家熬了鸡汤,来看看你。”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把早放在徐冽面前的那盅汤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观里粗茶淡饭,知道你是为了赵王殿下好,但自个儿的身子也要仔细着,偶尔吃一盅鸡汤是不妨事的。

我熬了几个时辰,你可别叫我再带回去,不像话。”

徐冽便只好说好。

只是柳氏眉目间虽然坦**一片,他还是有些预感,稍稍抿唇,去开了那盅汤。

香气扑鼻而来,白瓷小勺拿在手里,在汤里舀了两下,喝了两口,才重把勺子放回去,抬头看柳氏:“阿嫂特意来看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虞令贞的病情,宫里每天都会有人到玉安观来告诉他,自然不会跟虞令贞有关。

柳氏果然面露危难之色。

徐冽眉心一拢,心里又隐有了数:“阿嫂……”

“你先听我说完。”

柳氏还没开始说正事儿,先叹了口气:“我原说不来的,可你大哥不肯死心,还是想叫我来跟你说一说。

六郎,你都这么大了,你看别人家这个年纪的郎君,做了一家之主,哪个不是儿孙满堂了的?

你的心思,早些年跟我们说的很清楚,我跟你大哥……

你大哥总是不放心你,我们肯体谅,可到底不放心不是?

如今我还能替你操持些,顾着你一些,但以后呢?要是哪天我跟你大哥都不在了……”

“阿嫂,别说这个。”徐冽这些年越发听不得人说生死。

说起来也好笑。

他年轻时候是战场杀伐的将军,生死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如今竟听不得这个了。

柳氏无奈叹了口气:“总之,这身边还是要有个人不是?

你心有所属,跟皇……那位,也算是圆满。”

她说的隐晦。

所谓圆满,指的是虞令贞。

有了孩子,便算是圆满吧。

“有个事儿,你住在观里,可能还不知道,我跟你大哥一听说,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我思来想去,恐怕你是不肯,你大哥不死心,非叫我再来试着劝劝你。”

徐冽终于催问道:“阿嫂,你跟大哥又看上了谁家的女郎?我早过而立,外头人传我身有隐疾,还有传说我乃是个断袖的,所以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正经娶妻,谁家好姑娘肯嫁我啊?”

“是辛家的姑奶奶……”

辛家?

辛程的那个辛家?

柳氏说辛家姑奶奶,而非辛家姑娘。

这里头区别可就大了去。

看来他搬来道观的这半个多月,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儿。

柳氏见他沉默,便解释道:“是国公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知道的,辛家的大姑奶奶早年是嫁了弘农杨氏的,杨家百年望族,钟鸣鼎食之家,同辛家自然是门当户对。

和离啦。”

后头那三个字,柳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那位大姑奶奶如今就住在京城,住在国公爷府上呢。

这事儿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

说是她夫君养了外室,背着她,偷偷的,养了十好几年啊。

而且那外室出身实在是不堪说……青楼里的姑娘,我不是说青楼的姑娘都不好,只是辛家的姑奶奶,如何肯与那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事情闹开,杨家那个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把年纪,居然破罐子破摔,不说打发了外室,反倒要把人接到府中,抬做姨娘。

他跟那外室,生了两子一女,这些事情,竟把辛大姑奶奶瞒的严丝合缝。”

说起来,柳氏不免就叹气的:“那辛家的姑奶奶,又哪里真是柔婉可欺的,自年轻时候起,也不是没手腕的人,杨家那个能把这种事瞒了她十几年,她真是一点儿不知道。

那三个小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辛大姑奶奶这枕边人,也实在是厉害。

她一怒之下,便要和离。”

和离这么大的事情,她之前竟也没有知会辛程知道吗?

不过那是人家家事,跟他没关系,徐冽也懒得探听。

只是看样子,他大嫂是把这些内情都打听清楚了,才来找他说的。

所以,她和大哥看上的,是辛家那位大姑奶奶了?

徐冽对那位辛大姑奶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解也不多,只是算起来,她应该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他有些无奈:“阿嫂,就算人家和离了,跟我也……”

“不是的,你听我说呀。”

柳氏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又是那些拒绝的说词,翻来覆去,不会有个新花样。

就像她跟大郎,规劝的话,一样没有任何新意。

“我跟你大哥想着,那位大姑奶奶这样的性情,连和离都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还能拿捏得住弘农杨家,真就点头答应了和离。

而且更吓人的是,她长子膝下的一双儿女,还叫她把小女儿带来了京城。

她说上了年纪,受伤一场,唯独舍不下小孙女,非要把孩子带走。

杨家若然不肯,即便她离开杨家,到了京城,也是要到皇上跟前去告御状的,到时候可就不是把小孙女接到京城那么简单的事儿。”

她咂舌:“实在是豪爽经巾帼啊。知道你心有所属,那位大概是心下无情……”

徐冽明白了。

所谓搭伙过日子,不外如是。

可真有他大哥大嫂的。

跟辛家的姑奶奶搭伙过日子,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这些辛程知道吗?”

“你大哥怎么敢先去跟国公爷说。”柳氏终于白了他一眼过去,“而且总要先跟你商量好。国公爷就算不肯,这到底也是大姑奶奶自己的事,你肯答应,她若也愿意,自然也能成事儿,用不着跟他说。”

“看来你们也知道,辛程不会答应。”徐冽忍不住扶额,“阿嫂,我如今这样就很好,咱们当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他一见柳氏还要开口,忙就先拦了:“真的算了。”

徐冽其实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再说了,阿嫂,人家国公府的姑奶奶,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在是辛大姑奶奶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人没见过啊?

这种事情,我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拿去跟人家说?

她跟杨家郎君和离,可以回河间府,可以到京城来找辛程。

她亲弟弟城承袭国公爵位,做了河间府辛氏的家主,她亲生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杨氏的,女儿又嫁高门,她那样的人,打小金贵,一辈子到头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委曲求全。

她就是孤身一人,后半辈子也无忧无虑,为什么要跟我搅和到一起,还要听天下人的酸言酸语,背地里指指点点说些难听话?”

他说到后来,又失笑摇头起来:“阿嫂,我知道你跟大哥这十几年来,都在替我操心。

可你看,我这么大的人了,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能把自己顾的很好。

即便是将来——你和大哥总说将来,可将来是什么样子,不是也要走过了,才知道的吗?

而且只要有她在,有淳哥儿,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什么名不正言不顺,那些我都不在乎。

阿嫂,回去吧,您一向都很纵着我,就当是再纵我一回,替我好好劝劝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