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辍朝,总不是长久之计。

辛恭不服软,旁人也会服软。

至少在朝臣眼中看来,赵盈能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她的慈悲心肠。

听说近来清宁殿御前服侍的小宫娥打死了好几个,因为天子太容易发怒了,一句话说的不对,哪怕是茶温不对,立时就拉下去打死不提。

这种消息也不知道谁放出去的,反正还挺有用。

起初辛恭带头上书,那些人跟着一块儿上折子,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本赵盈连朱批都没有,原样发回,然后第二天他们就接着写,接着往御前送。

后来连徐冽都做惯了,走个过场,送到清宁殿,他象征性的替赵盈翻两本,就让人拿走原样发出去了。

可清宁殿里这样的消息一出,到了第二天,御案上的奏本少了一大半。

赵盈又临朝了。

还带着虞令贞一起。

其实宋昭阳劝过她。

虞令贞年纪太小,什么都还不太懂,现在把他带到太极殿去见这样的场面,恐怕没什么好处。

赵盈却深以为并非如此。

就是小小的年纪才该经历一番磋磨,否则他一帆风顺的长大,有这么多的人为他保驾,他今后真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皇帝吗?

太极殿上朝臣口风转变得快,不过总有些所谓忠贞之士,忠的是赵家江山,赵氏皇族,仍旧在太极殿上据理力争,说什么也要劝言天子,得把虞令贞的姓给改回来。

再后来,他们就不上朝了。

以御史台为首,三省六部,乃至京兆府大理寺,还有五城兵马司,甚至是禁军中的两个副统领,擅离职守。

天子不是能辍朝吗?

他们怎么就不能罢朝呢?

只可惜,没什么用处。

六部各有人节制,且基本上也都是赵盈自己提拔上来的可用之人,少了他们,六部事务不会受到一丁点儿的影响。

御史台中还有杜知淮坐镇,事情闹大的时候,辛恭态度太过强硬,赵盈索性借机抬举杜知淮,从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叫他跟辛恭平起平坐吗?眼下这时机正合适。

如此一来,自然不怕御史台中无人主事。

连又闲散在家中的杜知邑都被重新启用,仍旧是在御史台当差,可见朝中是真的不缺这些人。

“辛大人,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辛恭一个眼神过去,先头开口的某位御史讪讪的就收了声。

一旁的裴副都统大马金刀跨坐着,一拍桌案:“大不了就是辞官不干了!新帝尚且年轻,如此不知轻重,天家血脉之事也如此儿戏,我等为朝廷效忠,也都是先帝一手提拔,难道为了自己的前程,就眼看着皇帝如此胡闹,作践先帝留下的大好基业不成吗?”

“但……但是燕王殿下不是也没说什么吗?”京兆府的韦承光叹了口气,“除了燕王殿下外,如今京中宗亲,无一人说话的。晋王府、淮阳郡主府、昌平郡主府,还有常恩王府,说句实话,仔细想想,皇上登基之前,就已经掌握了朝局,大局皆在天子掌控之中,咱们这些人……”

韦承光的话音戛然而止。

在辛恭府上的这次聚会,自然是不欢而散。

从辛府出来,有人匆匆追上韦承光:“伯明兄,伯明兄且慢,等一等我。”

韦承光闻言回头去看,正是最先开口却被辛恭一个眼神给挡了回去的御史左高阳。

他脚下放慢,正要说话,眼见裴喻之大步流星从府门口来,黑着个脸,是冲着他们二人方向追上来的,显然来者不善。

于是韦承光反而快步迎上去,一把按在左高阳的左手手腕上,示意他闭嘴。

身后裴喻之已经追了上来,鼻音极重,冷哼一声:“你们二人,该不会是想要临阵逃脱,真打算打退堂鼓吧?”

如今还能撑得住事儿的,其实也就他们这几个人。

底下附和的那些,大多成不了气候。

韦承光冷眼看着裴喻之,并没开口。

左高阳左右为难,长吁短叹:“裴大人,这也不是我想打退堂鼓,可皇上的态度也这样坚定,咱们是臣,她是君,自古以来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几时见过臣下逼迫君上的?又不是要逼宫——”

说起逼宫,他反而底气足了些:“裴大人祖上有名望,我们比不了你。也是徐统领他面冷心热,如今裴大人这样做,他不跟你计较,可我们实在是不成啊。”

裴喻之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把左高阳骂了一顿,那真是几乎指着人家鼻子骂,骂骂咧咧了一场,他倒是出了气痛快了,迈开长腿径直走远。

左高阳是敢怒不敢言,转头就去看韦承光:“伯明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难道为先帝尽忠的只有他裴喻之一个?还是只有他辛程一个?

那早前上折子,难道你我二人没上折吗?

现在事情弄成这样,主意都是辛恭出的,反倒被皇上晾在这儿——

我早就说了,这朝堂离了咱们,难道真就不成了?

他是仗着孝温皇后,仗着辛家,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依我看,伯明兄,咱们兄弟该进宫面圣,到皇上面前去服个软,不然再这么闹下去,官位不保,咱们就该卷铺盖卷儿滚蛋了!”

他跟韦承光都不是世家子。

年轻的时候寒窗苦读,熬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

当日也确实是一腔热血上了头,真就信了辛恭的鬼话。

而且说句实心话,他们也确实是想着,有辛恭这个出头鸟在,无论如何也责不到他们身上来。

结果倒好,天子大手一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索性不理会他们这一茬了!

不是喜欢罢朝吗?成日里告假不上朝,那就歇着去吧!

朝廷该怎么处置每日事务就怎么处置,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显然也不少。

这事儿可就不太成了。

韦承光始终没开口,左高阳就有些急了:“伯明兄,你倒是给句痛快话。

你说那辛恭,他将来是要袭爵的人,就算没有了朝廷里的官位,人家早晚也是国公爷,还有河间府辛氏可倚仗,娶的又是太原王氏的姑娘。

那裴喻之——他死了多少年的亲娘是个郡主,他高祖父是救圣驾有功的大功臣,皇上就是真要撸咱们的官儿,只怕也撸不到人家头上去!

伯明兄,底下那些人,不过是跟着咱们就干吆喝。

真正领头主事的,到如今,除了辛恭跟裴喻之,可就只有你我二人。

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是真急了。

韦承光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到御前去告罪,此事平息,事后我自然没什么,得罪辛恭和裴喻之,总归我身在京兆府,同他们也打不着交道。

我行的正坐得端,也不怕御史台找我麻烦来。

可是你呢?”

左高阳吞了口口水:“你说……我要是求皇上,给我调个官位,不在御史台待着了,可能吗?”

·

韦左二人入宫时徐冽就在宫里,逗孩子玩儿。

听说他两个进宫,笑着就把虞令贞抱到了内室去。

清宁正殿上,赵盈端坐宝座之上,令左右宣召韦左二人入内觐见。

赵盈不开口,韦承光和左高阳跪在殿下就没起身。

僵持了大约有一盏茶时间,赵盈才笑着淡淡开了口:“爱卿行完了礼,要说什么快说吧,老这么跪着干什么?”

左高阳鬓边盗出一层冷汗来。

韦承光就把话接了过去:“臣今日是进宫来请罪的。”

赵盈哦了声:“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这……

这到底是打算计较到底,还是不打算计较了的意思?

韦承光在心里过了两番儿,但他机敏,一开口,不说自己有什么罪,只是陈起情来:“臣的奏本,还有左大人的奏本,皇上想是都看过的。

臣和左大人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先前所思所虑,也是为了皇上,为了大齐江山稳固,不愿见到民间流言四起,谣言纷传的情况发生。

只是这两日,臣和左大人再三商议过——”

他深吸口气,话音一沉:“臣仍旧不认为先前做错,但臣错在以罢朝来要挟天子,此乃大不敬之罪,所以臣今日进宫,是来请罪的。”

“这么说来,韦卿还是觉得,赵王该改姓了?”

韦承光抿进了唇角,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点头说了声是。

左高阳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拽他都没能拦住他。

进宫之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然而韦承光话锋一转,又续上自己前话:“只是皇上有皇上的考虑,臣认为赵王不该姓虞,仔细想来,是臣狭隘——虞氏一族忠贞,是大齐肱骨栋梁,先帝昔年受小人蒙蔽,错杀虞氏满门,致使虞氏绝嗣。

如今皇上诞下一子,先帝膝下又没有可过继虞家的孩子,此举,是皇上深明大义之举。

且当初先帝曾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还虞氏以清白。

皇上如今令赵王从虞姓,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将虞氏冤案彻底了结。

是臣等心胸思虑远不如皇上,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拍马屁,韦承光也是一把好手。

能把这种话说的这样冠冕堂皇,认错服软之余,还不忘吹捧天子一番,他也算是个人才。

赵盈便笑了:“起来吧,老跪着,倒显得咱们君臣生分了。”

韦承光直到此刻才敢起身,还顺带着拉了一旁的左高阳一把。

赵盈看了一眼左高阳:“左卿怎么一言不发?”

左高阳自问他不会像韦承光一样说那么漂亮的话,但皇帝有没有在生气,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既然不生气了,这事儿暂且就算是过去了。

他下意识去看韦承光,韦承光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那就说明进宫之前那番说辞,现在还是可以说的。

故而左高阳又拱手做一礼来:“臣惭愧,臣心中所想,韦大人方才都已经说完了。

皇上叫臣开口,臣……臣倒是另外有个事情,不吐不快。”

赵盈挑眉:“左卿一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话,你说吧,今日清宁殿没有外人,只咱们君臣三人,你想说什么只管说,朕皆不与你计较,恕你无罪。”

那就是准许他放肆了。

这种放肆,断不会冲着天子去。

那就只能是冲着辛恭和裴喻之。

左高阳不得不佩服韦承光。

进宫前韦承光说,倒也未必一定得是他离开御史台,在皇上心里,想撵走的那个,恐怕另有其人。

现而今看来,韦承光又说中了。

“臣等今次这般行事,定下心想来,也无不是受了辛恭煽动蛊惑。”左高阳也没敢抬眼看赵盈,沉了沉声,继续说道,“起初固然也是臣等自己认为,赵婉从虞氏之姓大为不妥,颇有混乱皇室血脉的意思在里头。

但是辛恭几次煽动,包括这次罢朝告假,也是他的主意。

先帝恩高,辛程当日是破例封赏,皇上登基以来,对他更是颇多照拂与推恩,连他府中女眷也多有恩赏。

只是依臣看来,辛恭恐怕并没有把先帝与皇上的恩典记在心上。”

他终于抬起了头,眸色坚定,倒是一脸正气:“辛恭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无非是仗着孝温皇后与河间府辛氏的名头,觉得无论他在京中如何放肆,在皇上面前如何言行无状,甚至是当殿冲撞天子,皇上也拿他没奈何的。

如此种种,细细想来,令人心惊——”

左高阳适时收了声之后,韦承光不紧不慢的在一旁补道:“先帝朝时,姜氏一族,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狂妄自大,骄矜自负。

辛恭今日所言所行,比照昔年姜承德,并无不及之处。”

姜承德最后干了什么事,又是什么下场,自不用赵盈开口。

这两个人,今天不光是为了服软,还大有要把辛恭给掀出朝堂的用意啊。

交情还挺好,为了左高阳今后还能在御史台待下去,连辛家也一并得罪了都不在意。

赵盈笑而不语,好半晌后只说了句朕知道了,就打发了他二人退下去:“这些话,且不要拿到外头去说,辛恭,自然有辛恭的好处,你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