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伤的实在算不得严重。

她把碎瓷片子紧紧的握在手里,可不得把手心儿给划伤吗?

这样的伤势,留点儿血,在寻常百姓人家,再平常不过。

无非她是天家公主,生来金贵,养的格外细皮嫩肉,有一丁点儿磕着碰着都了不得,才惊得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慌了神。

赵盈推门入内,屋里围了五六个小宫娥,七嘴八舌的劝,劝赵姝把手上的碎瓷片子放下去,免得真伤狠了自个儿。

赵姝面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实在做不来那等狠戾模样。

原本手里的碎瓷片子是冲着那些小宫娥的。

她脚边更是摔了一地瓷器玉器,真应了书夏那句满目狼藉。

这会儿一见赵盈出现,手腕方向一转,拿着碎瓷片子就抵在了自己脖颈上。

“公主——三公主,您可千万别伤了自个儿。”

小宫娥急了,慌张劝她。

赵盈提步上前,拍了拍她,她忙掖着手退开。

“你想干什么?”

赵姝死死咬着下唇:“送我回宫!我要和我母妃在一处!”

“生死不离?”

赵姝瞳孔一震:“赵盈,你敢!”

果然还是孩子脾气。

再聪颖机敏,到底不过十一岁的孩子,长在妇人手中,见惯的是后宫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又哪里晓得外头的权利倾轧。

挥春已经领着小宫娥都退了出去,临出门顺带把房门一起给带上了。

赵姝还是同赵盈对峙的架势,赵盈却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太师椅旁边也散落不少碎瓷片,赵盈嫌弃的拿脚尖儿踢开,发出阵阵脆响,她才提着裙摆坐下去:“我叫书夏去传了嬷嬷来,内廷里的嬷嬷,磋磨人的手腕你应该知道,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去,我还是蛮喜欢你的,不想叫你吃这份苦头。”

赵姝喉咙一滚,捏着瓷片的手分明抖了一下:“大皇姐,你放我回宫吧!我母妃得罪了你吗?我替她给你赔不是成不成?

我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我母妃半步。

我们从前也过过几年苦日子,那些我都不在乎,可我想陪着她。

你把我带出宫干什么呢?还把阿妩一起带出宫。

母妃已经把弟弟送走了,她只有我和……”

“赵姝。”赵盈冷冰冰开口,打断小孩子稚嫩的哭诉,“我再说一次,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赵姝犹豫了一瞬,也只那么一瞬而已。

赵盈斜扫过去一眼,扬声朝着门外叫挥春。

赵姝忙开口:“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谈交易的资本了,只有我自己!我并不想这样的!”

谁都不想这样。

赵盈点着扶手,默然不语。

赵姝犹犹豫豫,到底扔掉了手里的碎瓷片子。

小姑娘是有些害怕的,方才手抖起来,真是拿捏不好分寸,瓷片最尖锐的部分朝着自己的脖颈,白皙娇嫩的皮肤见了血点,到底是划破了。

难为她不觉得疼。

赵盈眯了眼去看。

她见过太多鲜血,杀过太多人,眼下却觉得赵姝脖子里那点血迹,有些刺眼。

她嗤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带出宫,是吗?”

赵姝抿紧了唇角,后来想摇头的。

母妃跟她说过,秘密不能知道太多,更不应该急着去探索。

不该她知道的,哪怕无意中发现了,也要装傻充愣当做不知情,否则会害了自己。

现在她就不该问。

只是事关母妃——

赵姝抬眼去看赵盈:“我想知道母妃到底怎么得罪了你。父皇病重,大皇姐监国摄政,母妃跟我说,大皇姐将来是要做皇太女,要御极做皇帝的。

我不懂这些,却又觉得,是你也很好。

大皇兄跟二皇兄就算了,三皇兄他从前是好的,可他受伤之后,性情大变,还有母妃差点儿小产那件事——

我一开始想着,大皇姐同我们亲近,你真的做了皇帝,对我和母妃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得我也能仗着大皇姐的势,在京城威风几年。

可怎么一夜之间就全变了?

我真的不懂。”

看来她猜得没错。

孙氏虽然急急忙忙的想着给赵姝铺条平顺后路,尽管她自己的命留不住,至少得叫赵姝余生平安康乐,做个富贵的长公主,不能叫她找赵姝麻烦。

何况她本就不是赵家子嗣,对赵姝可没有什么姊妹情分。

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她没透露给赵姝半分。

知多险多。

小孩子又总容易意气用事,真的冲动上头,恐怕孙氏也治不住赵姝,是以去母留子那档子事,更没敢告诉赵姝。

小姑娘现在在她的公主府这样闹,仍旧是孩子脾气,不愿与生母分离,想回宫里陪在孙氏身边,母女一处罢了。

宫中变故生了太多,她从前也出宫小住三五日,但金时不同往日,她这是怕了。

赵盈捏着眉骨叫赵姝:“真想知道?”

赵姝沉默。

“真相伤人,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真善美的真相,你小小的年纪,今后我给你铺就什么路,你便走什么路,安安稳稳过你的人生,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她倏尔抬眼,正好与赵姝四目相对,是冷漠的,更是威严的:“说你年纪小吧,也十一了。赵姝,你自己做个选择吧。

安生待在我的公主府,将来凡事听我的,你自然会是大齐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成婚生子,享无边富贵。

亦或者,你非要知道所谓真相,那咱们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的份儿了。”

赵盈的话音顿了有须臾吧,几乎是低叹着又开了口的:“人得为自己负责,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就走什么样的路,是福是祸,自己选。”

自己选……

她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任何决定。

以往什么都听母妃的。

如果是母妃,会怎么选?

毫无疑问,要她享无边富贵,世间的纷争都不要再掺和。

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多诱人啊。

可是她不要!

赵姝把心一横:“我要知道真相,我要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渐次长开,越发清秀的小脸上写满倔强,眼神也是坚韧的:“我不是没有怀疑过。

父皇病重,御医院服侍,以胡泰为首,可清宁殿谁都进不去了,莫说是母妃,就连皇后娘娘也一样。

可你每每往来清宁殿,到底是不是真的软禁了父皇?”

“赵姝,你知道什么是杀母留子吗?”

赵盈的直截了当,这般开门见山的丢出一句话来,反而令赵姝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杀母留子……杀母留子!

宫中没有中用的皇子了。

余下的那一个只有……赵濯!

“赵盈!”她发了狂一般想要冲上前,是朝着赵盈的方向扑过去的。

赵盈并没有闪躲。

赵姝的手就生生掐在她脖子上。

试图收拢,夺走她所有的生机。

她非但不躲,甚至抓了赵姝的手腕,钳制着,不叫她撤回手去。

僵持不过须臾,赵姝颤着指尖松了手,尖叫着又往后退:“疯子,你是个疯子!”

她当然是个疯子。

赵盈揉着自己脖颈,轻咳了两声。

小姑娘力气本就没多大,先前哭闹了两场,更没多大劲儿,其实伤不了她,只不过有些许的不舒服罢了。

“怎么不试着用力一点,杀了我,说不定下一个上位的就是你。”

她?

她从来就没想过!

从她记事儿以来,母妃就并不受宠了。

后来听母妃说,得宠也不过就是那一两年的事情罢了。

小产过一个成了型的男胎,后来怀上的她。

她落生不到半年,父皇就丢开了手。

从小就谨小慎微的人,哪里敢像赵盈这样野心勃勃。

她方才的确是想杀了赵盈。

什么杀母留子,赵盈想要她亲娘的命!

可她试图做了,才发现自己做不到。

掐着赵盈的脖子,那样细,用力一点,再多用力一点,掐断了,人就死了。

鲜活的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死在她的手里吗?

她办不到啊!

赵姝跌坐在地上,就跌落在那一堆的碎瓷片中,也不知有没有再弄伤她自己。

小姑娘发怔起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你当了皇帝,大可以有自己的继人,四郎已经出嗣,他现在是燕王府的世子爷,不是父皇的儿子了。

赵盈,你大可以不要栽培他,不要以他为继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母留子?如此恶毒——

是了,恶毒!

你忘了吗?你都忘了吗?

汉武帝杀母留子的那段历史,还是你讲给我听的!”

那时候赵盈说,当政掌权的人,考量的是天下,是大局,于汉武帝而言,此举并不算有错,毕竟汉朝的太后和皇后,手上有着莫大权柄,幼帝登基,难保太后不把持朝纲,霍乱天下。

只是叫她们这些后人来评说,她们又不去考虑什么天下苍生之事,自然觉得此举太过恶毒了些。

现在呢?

现在赵盈怎么能——

“你也忘了,彼时我教导你,是以大公主的身份教导你,今日选择杀母留子,是以未来天子的身份做决定。”

赵盈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正是她内心毫无波澜最直接的表现:“我原本想过,等将来登基,把孙氏送离京城,供奉她晚年,可她让李寂传话,竟要在昭仁宫内见赵濯。

人一旦开始有了贪欲,日久天长,只会越发贪心不足,一发不可收拾。

我便再留她不得了。

至于你——”

赵盈拖长了音调,斜扫过去一眼:“你原本可以有个安稳人生的。

将来寻个好人家,把你远嫁,叫你离开京城。

只要今后不会再影响到赵濯分毫,你是死是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孙氏留不得了,你自然也不能再体面地出现在赵濯面前。

赵濯跟她,始终是母子连心,难不成我杀了赵濯亲娘,还敢留着你,叫你将来跑到赵濯跟前道明真相,告诉他我是他的杀母仇人吗?”

赵姝蓦然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是因为怕死,还是因为怕了赵盈这个人。

但是都不重要。

赵盈缓缓站起身,又踱上去两三步,一弯腰,把赵姝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月白色的裙子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也果然有了血迹。

赵盈眯了眯眼:“我不会杀你。等你母妃去后,我会在京郊修建庙宇,送你进去带发修行,余生你只能常伴青灯古佛之侧,一直等到我把这天下江山交付出去。

这些日子,你若安分一些,我把你留在公主府,你还能陪着赵妩和赵濯。

你若仍旧不肯安分,我多的是地方安置你。”

她扶正赵姝的身子:“两位嬷嬷我就带回去了,看起来你还是比我想象中更聪慧一些,晓得不做无谓的挣扎,那就聪明到底,别像你母妃一样,聪明反被聪明误,倒坏了事。”

赵盈再没有理会她,转过身,提步就往门口方向走。

可是听见身后扑通一声,那分明是重重砸下去的声音。

她驻足回头,赵姝果然又跪在地上。

未免也太不爱惜自己。

方才那声音,她现而今膝盖都隐隐作痛。

赵姝却哪里顾得上那些,哪怕碎瓷片子弄伤她膝盖她都不觉得有什么,磕头拜下去:“大皇姐,你身边有那么多的人,那些出色的小郎君们,个个倾慕于你,臣服于你,能不能放了我们?

我,母妃,还有濯儿和阿妩。

我们不要荣华富贵,你放我们走,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从此隐姓埋名都好,这辈子濯儿和阿妩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和母妃也不会再出现在京城。

你放了我们行不行啊?

你又不是非濯儿不可!”

她当然不是非赵濯不可,相反的,将来立赵濯做太子,把他做继承人那样去培养,她辛苦从赵承奕手中夺来的赵氏江山,岂不又拱手送还给赵家?

她不是没想过,无非一年的时间,生下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虞氏后人,天下江山,将来就是她虞家的。

只是赵濯更方便一点,省去她许多麻烦。

但无论她还要不要以赵濯做继承人,事情都开诚布公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还能有活路啊?

赵盈淡漠扫过赵姝一眼:“我会让胡泰来给你看伤,好好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