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精于算计,真是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
人家说艺高人胆大,她现在是把盘算都打到他头上来了。
赵承衍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脸上,赵盈分毫不生怯。
他盯着她看,她就回望回来。
二人四目相对时,竟是对峙僵持不下。
赵承衍啧了声:“还真是——”
其实赵盈从某些方面来讲,还是像昭宁帝的,不过骨子里又带着虞家人的那点底子。
虞家多少代传承下来的行武之人的精气神,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赵承衍收回目光,点着扶手:“你的意思,我要让你去杀了他,回头万一闹翻了,没兜住,主意是我出的,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呗?
你只是听了我的吩咐去办事,要怎么跟皇帝交代,也轮不着你。
你看你小小的年纪,最是容易手人蛊惑的时候。
何况这一年多以来我帮衬你良多,你对我言听计从也好,颇为信任也好,不管怎么着吧,总之我说如此行事对你有好处,或是我私心想着弄死赵澈,你出于感恩的心,对你亲弟弟下了手——”
他唷地一声,尾音戛然而止,挑眉再看向赵盈:“我连这故事从头到尾都给你想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脸上那种虚伪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收敛起来。
透着虚情假意的笑赵盈比他做的更得心应手。
他笑她就跟着笑,他不笑的时候她也跟着拉平唇角。
反倒把赵承衍看的一愣一愣。
她就是不吭声,不接茬,赵承衍后来是真叫她给气笑了:“这是怎么个意思?不说话,要么准备吃饭吧。”
“皇叔这不就又小人之心了吗?您怎么非叫我说不好听的话呢。”
赵承衍那里作势真的要起身,赵盈才慢悠悠开口回应他:“您是长辈,我这么说话多难听啊?”
她还知道难听呢?
“那可真是不得了,你还晓得什么难听不难听这样的话。”
面皮上的笑意彻底褪去后,赵承衍肃冷着一张脸,原就清冷的眸此时越发显得深邃:“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怎么想的,要是连个实话都没有,往后再有任何事,也都不必来问我了。”
赵盈便立时叹了口气:“我对赵澈的姐弟情份,在上阳宫醉酒事件那一夜后,就彻底没有了。
我和他原是一母同胞,您问我心里怎么想。
说句实心话,打从玉堂琴跟我开过这个口,午夜梦回,我总是梦见母亲。
那一树红梅下,她远远站着,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
后来有一天夜里,我不敢睡,怕又梦见那样冷漠的脸,那不是母亲该有的模样,记忆中她虽然不爱笑,但是很爱我。
丫头点了安息香,我还是昏昏沉沉睡过去,我又梦见了她——”
她深吸口气,叫了声皇叔。
赵承衍心口闷闷的,便沉声应她:“我在。”
她唇角微扬:“可她跟我说,元元长大了,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说完这话,人就不见了。
我在她生前住的寝宫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一转身,连宫中梅树也全都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跑去看她的牌位供奉,可殿中空****,什么也没有。
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就好似我母亲从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赵承衍却偏偏特别吃这一套。
他未必不知赵盈是故意说这样的话,但还是会可怜她,心疼她。
说到底受苦受难的终究是她和宋氏。
这招到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用的。
赵承衍把她的话接了过去:“你久久不做决定,乃至于赵乃明一行已经从福州动身返京也没有彻底拿定主意,是怕你母亲将来责怪你?”
赵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看起来还真像是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赵承衍知道她是装的,故而没有安抚。
“你是来我这里求心安的。”
赵盈眸色微动:“大抵是这样吧,但也只有皇叔能安我的心。”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需要。
赵承衍最初的说法,才更贴切。
她要什么心安?
她连赵澈这条命都没打算留下,还怕来日九泉之下没脸去见母亲吗?
前世赵澈给她喂下牵机时怎么没想过母亲来日不肯见他?
现在杀了赵澈那不至于,她还要打着赵澈的名号在外行走,做好多事。
但废了赵澈,是个不错的主意。
赵澈提防着她,但一定想不到她敢在这种时候下这样的黑手,本就是防不胜防。
她也很想看看,不良于行,他会不会崩溃掉,一如前世她临死前那般,痛苦挣扎,置身泥潭深渊,不得解脱。
从前真没想过这个的,反正要他命之前,也不会给他痛快,折磨人的手段她有的事,想的是来日方长。
玉堂琴的提议就像是在她牢固的心防上决了个口子,那种想要报复的欲望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世间事从没有万无一失的。
如果被发现了呢?或是失了手呢?
赵承衍给她兜底,是最好的选择,别的人一概不行。
她也不打算独自承担。
尽管真出了事,大可推说是为去年赵澈醉酒伤她一事怀恨在心,寻机报复,昭宁帝也不会真拿她如何,朝臣上折弹劾,了不起她退出朝堂,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和时候。
然则这个代价有些大,这样的险她可不愿意冒。
是以才会找上赵承衍。
赵承衍心知肚明,不说罢了。
就点了那么一句,不是也没有后话吗?
“你既跑到我这儿求个心安,这件事就是没跟你舅舅提过了?”
赵盈乖巧点头:“只有徐冽大抵知道,毕竟那天他陪着我去见的玉堂琴。
但他从不过问不该问的,过后这么久一个字都没问过。
别的人就是一概不知情了。
但我倒是没想瞒着谁,皇叔真的肯给我这份儿心安,要传信给杜知邑,少不了还是要经徐冽,连常恩王兄也是瞒不住的。”
归根结底这些人又有什么好瞒的?
他们哪个不晓得追随的是赵盈而非赵澈。
她最要瞒的不就是宋昭阳父子吗?
看破不说破,心照不宣罢了。
赵承衍几不可见摇了摇头,后来才叹气跟她讲:“想做什么就去做,从来成王败寇,他小小年纪也已非善类。
他能醉酒伤人,你自然也能制造假象毁了他。
世人不是总说什么一报还一报,天下事从来应在报应不爽这四个字上头吗?
就当是他的报应,本也是他活该。”
他说着最冷酷无情的话,心内毫无波动。
事实也就是这样。
从小到大赵盈把赵澈捧在手心里,大齐禁廷眼高于顶的大公主,自幼做了昭宁帝与宋贵嫔掌上娇的人,她把谁放在眼里过?
赵清和赵澄两兄弟在她跟前都讨不着半分好。
除了赵澈。
但狼崽子就是狼崽子,从宋贵嫔过身,赵盈把他看护在自己羽翼下,明明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也晓得处处护着弟弟,结果养出个白眼狼,还是狼中之狼的那一种。
确实是赵澈自己活该。
赵盈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了数,长松一口气,脸上才总算是有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便知道皇叔是这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人。”
“可有一件事,你须谨记。”
她盈盈笑意未褪去,赵承衍冷眼剜她,扬声叮嘱。
赵盈倒十分受教的一个人,颔首只管说是,其实是能猜到他后话如何的,便也就没等赵承衍开口,柔声细语自接了上去:“下手一定是有分寸的,不会伤他性命,更不会因此事而越发累得太后病情加重,宫中一切我会提前打点好。
其实皇叔不必多心,就算赵澈真的在回京途中出点差错,皇上他也不会让人闹到太后面前的。”
昭宁帝再混不吝,宋太后也还是他亲娘,不是触及到他原则底线的事儿,难道他还真不顾宋太后死活吗?
老太太已经缠绵病榻好久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她的催命符,昭宁帝是有数的。
赵承衍见她乖觉,也就没再多说别的,眼珠子一滚略想了想:“赵乃明和杜知邑两个人,同行同往,但出事的只有赵澈一人,你来见我之前,把这些也都考虑周全了吧?”
赵盈说是:“福建一带正是多雨水的时候,做个天灾之象对杜知邑来说不算难事,本就连累不到常恩王兄和杜知邑。
就算朝臣非要拱火,认为他二人看顾不利,也不妨什么事。
常恩王兄是内定的和亲人选,唐苏合思又中意于他,柔然使团未曾离去,皇上也不会真的惩处王兄。
杜三进献银子也没几个月,他素来又是懒懒散散一个人,太极殿上那些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皇叔不用操心这个。”
说来说去还不是仗着出身地位,若换成是寻常人,赵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端看看还有没有赵盈说的这样容易的。
不过她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的。
赵承衍不动声色瞥去一眼:“你心细如发,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自己看着办吧。”
赵盈原本还想同他再说上几句寒暄客套的话,可那样的话到了嘴边,目之所及是赵承衍并没有什么温度的眼神和全然无表情,近乎麻木的那张脸,她就索性收了声,低头盯着自己指尖看了好半天,小花厅中生下了一室的沉默。
后来也不知究竟过了有多久,还是赵承衍先叫了她一声。
赵盈虽然不说话,但全神贯注在关注着赵承衍的一举一动。
是以他甫一开口,她立时应了一句。
赵承衍嘴角上扬,弧度不算太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瞧见的。
“等到春暖花开,我打算去一趟晋州,你手头要没什么万分紧要的事,跟我一起去吗?”
赵盈起初是没反应过来的,差点儿脱口而出反问他去晋州做什么。
好在是她脑子一向转得快,话到嘴边的时候脑子先反应了过来,立时收了后话。
晋州,那是虞氏一族发家之地。
燕赵悲歌士,自古燕赵多豪杰,虞氏祖籍晋州,在赵盈的记忆中,虞氏祖上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封晋国公,便是由此而来。
她的父亲是以附逆罪被问斩的,死后无人收尸,但虞氏祖坟在晋州,据说……
赵盈抿了抿唇:“舅舅跟我提过一次,说我母亲在晋州为我爹立了衣冠冢,皇叔知道此事吗?”
若不是她来问,这样的往事赵承衍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想。
他合眼沉思良久,才点了点头:“你母亲性子柔善,但在你父亲的事情上,是铁了心的执拗,谁也拧不过她。
皇帝对她……皇帝对她是真心的,自得你母亲后,事无巨细,没有不依着她的,就连给你父亲立衣冠冢这样的事,也听了。
事情是孙符亲自去办的,就在晋州,在你们虞氏的祖坟里。”
那他果然是想带她回去拜一拜——
赵盈呼吸微滞,说不感动是假的,但现在不是时候。
等到她真的登高台,大可以泰山封禅为由往燕赵之地而去,中途转道晋州。
又或者为虞氏平反——世代功勋之家,蒙受不白之冤,天子为其平反昭雪,大兴水路道场法事,自要亲临,才算诚心。
她一样可以光明正大祭拜她的生父。
她甚至可以荒唐一些,多行加封追赠之事。
然而,都不是眼下。
赵承衍固然是一片好心,她却不能掉以轻心。
赵盈内心很是矛盾挣扎了一番,还是摇头拒绝了:“三四月春暖花开时,我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办,得留在京城。
且自古没有野心勃勃的皇子愿意离开上京皇城的,皇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晋州,我就不去了。”
她笑意渐次变得苦涩:“皇叔若去了晋州,到虞氏祖坟上,在我父亲坟前,替我上柱香,敬杯酒吧。
我本该去给我爹磕个头,求他谅解我这十几年的认贼作父,但我去不了,只能等将来有机会。”
赵承衍神色复杂盯着她看了会儿:“真不去?”
她还是摇头:“等到三月里,大抵是我最紧要的一个关头,皇叔,我走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