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王赵承律,先帝长子。

这个名头一摆出来,就很有些门道了。

昭宁帝和赵承衍兄弟是中宫嫡出,但在宋太后生下嫡子之前,先帝是有过宠妃的。

赵承律出生在先帝的太子东宫,在先帝御极做皇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母周夫人专宠于御前。

彼时宋太后是个端庄淑婉的皇后,非但不妒,还同周夫人关系处的姊妹一般,协理六宫之权也是宋太后向先帝提请的。

一直到先帝在高台坐了五年,后宫皆无所出,就连宋太后都一样。

原本宋太后有过一次身孕,到了四个多月时小产,还为此伤身,之后调理了足足两年时间。

至于那位周夫人——在先帝御极的第六个年头,以蛇蝎毒妇,残害皇嗣,毒害中宫为由,先帝赐了她一杯毒酒,香消玉殒,而从前属于周氏一族的莫大荣耀,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赵承律少年封王,风光无量,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因他是母妃再不是专宠六宫的夫人周氏,而是有大罪再身的废妃庶人周氏。

少年人心性大变好似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赵承律从前温润如玉,那件事后变得残虐暴戾,渐次为先帝所不喜。

后宫众人接连产子后,他这个皇长子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宋太后心宽,体恤他小小年纪,没了母妃照拂,又遭逢变故一场,故而把人带在凤仁宫养过两年时间。

昭宁帝就是在那个时候降生的。

两岁的时候却差点叫赵承律掐死。

宋太后将此事按下不发,只是不敢再把人留在凤仁宫抚养,无奈之下,寻了由头,送到了当时的孝仁太后身边去。

孝仁太后敬佛礼佛,带着赵承律潜心修行,日子终于平静下来。

古井无波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二年。

赵盈和宋乐仪比肩坐在台阶下,屋檐下能遮去大半耀眼太阳光芒,并不会刺痛双目。

她抬眼看,叹了口气:“那年皇叔应该是年仅五六岁,兴王差点杀了他。”

宋乐仪倒吸口气:“先帝老来得子,燕王殿下自幼伶俐,文武双全,据说他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先帝爱之如宝,也曾寄予厚望的?”

赵承衍的确颇负才名。

可要说三岁能文五岁能武,那就有点太假了。

赵承衍作赋是在七岁那年,善骑射表现在人前是十岁那年。

文藻华丽,百步穿杨。

文武双全的人是有,但小小孩童,又是天子嫡出,当然被传的更邪乎一点。

先帝也确实曾经对他寄予厚望。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小小的孩子心思却老成,一早晓得他同胞亲兄不是什么仁善之辈,一退再退,明哲保身罢了。

赵盈失笑说是啊:“太后受了一场惊吓,孝仁太后和先帝皆恼怒,毕竟兴王那时候已经长大成人,娶了王妃,开府建牙,是个大人了。”

大人和孩子之间,实力总是悬殊的。

他对赵承衍起了杀心,只要还在能在宫中行走,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弄死赵承衍。

宋乐仪暗暗心惊:“那后来呢?”

“后来兴王被贬出京,先帝给他选的封地在兖州。”

兖州好啊。

安王都被贬往了凉州呢。

宋乐仪不傻,故事听了一半,赵盈又讲了另一半,她当然晓得那位周夫人因何而死。

她不单单是见罪于先帝,她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齐的罪人,赵家列祖列宗绝容不下。

看来先帝果然仁君圣主,对兴王还留了这样的余地,即便是贬谪出京,也未曾想过真正的赶尽杀绝。

兖州素为军事重镇,乃是九省通衢,齐鲁咽喉之地。

明知道赵承律不安分……

宋乐仪心口直坠。

赵盈噙着笑握她手,才察觉到她指尖冰凉:“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表姐怎么听这些也会怕?”

“倒不是害怕。”

先帝是太柔善,今上却是太残暴。

这哪里像是一脉相承的父子?

真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养出今上这样的孩子的。

还是说,先帝才是赵家子孙里那个异类?

宋乐仪喉咙滚两下:“我想兴王到了兖州之后,必不会做个富贵闲人吧?”

这些事,赵盈如数家珍。

昔年昭宁帝御极,最先起兵反叛的就是兴王赵承律。

昭宁帝为嫡,他为长,即便有先帝遗诏,他却只说什么太子误国一类的话,早在先帝弥留之际,就已经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勤王保驾,自兖州起兵,一路攻向上京。

他当然是乱臣贼子,可锦绣江山,谁不想试上一试?

昭宁帝还没能黄袍加身,诸方势力四起,那时候真是狼烟烽火,战乱不休。

每个人都想自立封王,每个人又都想兵临皇城下,逼昭宁帝退宫而出,将龙袍和玉玺拱手送上去。

“父皇平乱之后,兴王一脉被屠戮殆尽,无一幸免。兴王尸首分离,身悬东市,头颅挂于西市,父皇说要让天下人看看,兴兵作乱是什么下场,要叫兴王永生永世再不能投胎做人。”

身首分离,血淋淋的教训,谁不畏惧天子铁血手腕?

宋乐仪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赵盈却觉得赵承律这个名字实在太久远,而兴王这个封号,也简直是上上辈子的事一般。

到她出生,长成,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兴王赵承律啊。

当然了,赵盈更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昭宁帝那样的雷霆之威下,兴王后嗣,竟真能够侥幸逃脱,活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宋乐仪人是有些怔然的,一向灵动的水汪汪的那双眼也黯淡无光,没了往日的光彩,“所以世人都不知兴王殿下曾有一子,早在孝仁太后过身时就已降生,而兴王在孩子出生之后就派人把孩子送到了清河崔钊行手中,要崔钊行替他将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她试图把整件事情捋顺,却始终觉得脑子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赵盈侧目看她,倏尔笑起来:“表姐怎么还不明白?”

宋乐仪更呆了:“你明白了?”

“庄氏从来就没有给崔钊行怀过孩子,或者她有,但那个孩子被崔钊行强行落胎了,杀人灭口不是为了去母留子,更不是为了掩盖他国丧期间得子的罪行,而是因为那个孩子从来就不存在,他却要把崔慈之顺理成章抱回崔家,所以要杀人灭口。”

“你是说——”宋乐仪腾地站起身来,转身匆忙,脚尖儿不防备踢在台阶上,疼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

赵盈诶的一声:“你小心点啊。”

她上手要去扶人,被宋乐仪一把按住:“他图什么?”

图什么?

十九年前孝仁太后因病薨了,先帝仁孝,令举国丧一年,他自己又大悲大恸,这才会导致之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所以从那时候起,就是太子监国。

可一旦太子长期监国,皇位易主也就不远了。

再没有人会比赵氏子孙更清楚这件事,尤其是赵承律那样的赵氏子孙。

“兴王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保全后嗣,而崔钊行,是铤而走险,想挣个从龙之功罢了。”

“就这样?”宋乐仪秀眉紧锁,“难不成兴王凭兖州之势……”

这话说来就有些糊涂了。

兴王起兵,就再不是兖州一州之力,

天下势力伺机而动,成王败寇,那本就是一场豪赌。

兴王若成,入主宫城,黄袍加身,他送到崔钊行手上的是他唯一的嫡子,将来就是要承他衣钵的皇太子,崔钊行当然是从龙之功。

他若是败了,崔钊行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杀了崔慈之,一了百了。

只是好巧不巧,孙其也是在那个时候搭上崔钊行这条线的。

事情成了将错就错。

赵盈摇着头站起身:“藏匿兴王后嗣,孙其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父皇砍的了。”

“元元,那你说这个事儿姜承德他知道吗?”

姜承德?

“他一定不知道。”赵盈看她还是皱着眉头,就低头看她脚尖儿方向。

宋乐仪拉住她:“没事儿,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又无奈,只好扶着人慢慢的走:“一会儿叫书夏去取冰块来,敷一下好得快,以前也没见你这样毛躁,近来怎么什么事情都听不得了?”

是事情太多了,替她担心,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她都恨不得一夜睡不着。

每件事都看似顺利,其实叫人悬着一颗心。

她横了赵盈一眼,嗔怪的意思一览无遗,话倒是不说。

赵盈扶着她胳膊,走了有三五步,宋乐仪才转头又问道:“姜承德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啊,孙其就能欺上瞒下?”

按照崔钊行所说,崔慈之的真正出身,孙其是在他两三岁那年发现的。

事实上也是崔钊行故意为之。

本来崔慈之早就该死了,但他转念一想,把事情透露给孙其知道,这秘密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时,知道秘密的人,就不得不坐在同一条船上。

所以本来他是以为孙其把事情告诉了姜承德,这样他就顺理成章的坐到了内阁次辅的船上去,且不用怕姜承德随时可以把他扔下船。

于是才会在之后十几年间真将崔慈之爱如己出,待他那样好,任凭他在家里欺负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还是护着他。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打从一开始,孙其就准备好了欺上瞒下。

谁让孙其根本就不是姜承德的人呢?

赵盈冷笑出声来:“他那时候的主子是刘寄之,不过他明面上是姜承德的人。

这种事情,翻出来就是一个死。

姜承德是孙其的作师,内阁次辅,刘寂之这样都能把他收为己用,你想想花了多少心力。

我估摸着,叫孙其为刘寄之去死他都是肯的。”

宋乐仪仔细品了品:“崔慈之的身世是个把柄,却不是崔钊行的。

对刘家而言,那是姜承德的死罪。

原本刘寄之是在等一个最合适不过的时机,由孙其出面,挑明此事,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一切都是孙其因看不过姜承德这等忤逆君王的行径而金殿告发,自与他无关。

届时不动声色就拉下姜承德,当然了,孙其其实也用不着去死。”

赵盈说是啊:“他做个老好人,出面求个情。

孙其这些年虽然跟着姜承德,但首告毕竟有功,最多也不过是罢官去朝,但总能留下一条命的。

人家想的是将来靠着赵澈上位,根本就没打算在这一朝有多大作为。

忍辱负重,能屈能伸,这孙其还是大丈夫也?”

宋乐仪又愣了一瞬,她这阴阳怪气挤兑人的本事,可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

旋即便又笑起来,那手肘撞她腰窝:“可是你之前已经布置好了这么多的事,崔慈之这一件事,已经足够置姜承德于死地,你还要去走那些路吗?”

赵盈脚下顿住,宋乐仪身形自然随着她停下而停下:“元元?”

“这些路不单单是为了拉下赵澄和姜承德。”她叹了口气,揉了把眉心,“赵清远在凉州,我手是不能伸那么长的。

姜承德能对远在凉州的赵清下手,甚至他极有可能置赵清于死地,那是因为他姜承德在朝为官几十年,姜家根基本又深厚,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非我一朝一夕可比。

这一点上,我从来都很明白。

是以有那么多的筹算谋划……”

“是为了安王。”

宋乐仪顺势就把她的话给接了过来,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手背:“你自己看着办嘛,总归你主意这样正,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想着你近来辛苦,若单就一件事能解决,倒省去你许多麻烦。

不过你要这么说,我也明白的。”

她应该是真的心疼赵盈辛苦,这头话音才刚落下去,立马就又转了话锋,根本就不给赵盈接茬的机会,岔开了话题不愿多说:“玉安观的宴你既然说三天,还回去吗?”

赵盈眼下是身心舒畅的。

崔慈之这种把柄捏手上,等姜承德料理了赵清,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弄死姜承德。

于是脸上绽放开灿烂的笑容:“回去,咱们就在玉安观住上三日,什么糟心事都不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