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冽的安远将军府距离司隶院并不远,前后街而已,若从司隶院后角们出去,不过一刻也就到了。

工部有意为之,昭宁帝也默许点了头。

但赵盈高兴不起来。

徐冽陪着她在府中逛,见她老是面色不虞的样,无奈劝她:“我初授已是怀远将军,三品参将,如今累功加授安远将军,已经是朝中少有。

那秦况华六年前从我手上接过武状元头衔,六年过去不也只授四品明威将军吗?

这散阶勋职一类,殿下何必放在心上。”

赵盈恹恹的:“不是这么回事。”

按她头前所想,徐冽负伤之后再回京,无论如何至少该授他一个二品镇国将军。

她现在不想把徐冽放到军中,宁可留他京中行走,昭宁帝心里是知道的,所以无论北境还是南境,就算秦况华之前连丢城池,现在昭宁帝也不会升徐冽做南境军中总兵,让他去顶秦况华的位置。

既然如此,散阶上授徐冽一个镇国将军都远远不够。

北境对峙他做夜袭本营假象立奇功,南境战局他力挽狂澜,数月之内退柔然,收复失地,他居功甚伟。

昭宁帝重武轻文,朝中武将散阶多虚置。

当初杜知邑进献银子后,他都能大手一挥把杜知淮提做御史中丞,现在徐冽反而不行?

无非是她风头太盛。

徐冽未必不知,不过想开解她而已。

她哂笑:“有时候也会觉得烦,步步为营,苦心算计,可谁不是天子手中棋子?都在他手掌心里,翻不出去。”

徐冽还是错了半步跟在她身后:“殿下若觉得累了,可以歇一歇。”

歇?

薛闲亭他们也总说这样的话。

好像京中一切顺遂,她即便跑出去游山玩水数月都不成问题。

他们也自信能为她摆平一切麻烦。

赵盈说算了吧:“常恩王兄跟我说,他把唐苏合思带到咱们的宴上,原是想着能有所缓和。

虽晓得你或许生气不痛快,可唐苏合思是为和亲而来,我们又都晓得人选内定就是他。

他有心投我麾下,你是我身边心腹之人,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

将来成事,他大抵不会留在彭城,到时候携家眷返京,唐苏合思也要在宫中行走。

让你别生他的气。”

赵乃明其人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徐冽对他甚至都没什么印象,但他的确会做人。

“我对这些人没什么好生气的,殿下不生气,我就不生气。”

赵盈又翻他一眼:“徐冽,我把明玉送过来,你真会杀了她吗?”

徐冽沉默不语。

赵盈驻足,回头看他,他也望来。

四目相对,赵盈退了一步:“你好好想想吧,我约了常恩王兄吃茶,先走了。”

“我陪——”

“你是朝中三品参将,加授从三品安远将军衔,不再是从前那个白衣之身的徐冽,不用再时时陪着我了。”

她走得快,背影写满了拒绝。

徐冽迈出去的那条腿僵在那里。

如果是这样……他深吸口气,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赵盈把赵乃明约在隆顺斋吃茶。

这茶楼其实还是杜知邑的产业,知道的人也不多。

上个月的时候杜知邑把茶楼一半的产业归到了赵盈名下去,因她实在是花费太多,他索性归拢了几处盈利还算不错的产业到赵盈名下,每个月的账都直接送到她那儿去。

赵乃明来的早,赵盈进门那会儿他刚吃了一盏茶,见她来一招手。

赵盈看他自己在,笑了笑:“唐苏合思今天没缠着王兄?”

他摇头,已经替她斟一盏茶:“她一大清早去了王府,我说今天有事情,约了旧时好友吃茶,她也乖巧懂事,我安抚了她两场,她就回驿馆去了。”

唐苏合思那个性子,可不是谁都能安抚得了的。

赵盈撇嘴,吃了口茶,有些苦涩,茶太浓了些:“王兄怎么吃这么浓的茶?”

赵乃明没答她:“你今天约我出来见面,是有事情要我做吧?”

她说是,茶杯放回去:“王兄替我去见见孙长仲吧。”

孙长仲这名字他只有刚入京那会儿从赵盈口中听到过,之后没再有人提起。

其实他进京也有这么些天了,以前认识的那些所谓朋友,只是打个照面而已。

唐苏合思又老是跟着他,他不太好带着她一个女孩儿到处去赴宴,所以就连京中小宴也少去。

赵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他去见孙长仲?

赵乃明端着茶杯那只手顿了下:“你有什么事儿?”

赵盈便把先前事情大概与他说了一番,没那么详细,但足够赵乃明听个明明白白。

洋洋洒洒一大车的话说的她口干舌燥,但茶太苦了她实在不喜欢吃,于是抽了只新杯倒满,端着一杯清水吃了一大口:“这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之前杜知邑手底下的人一直从他身边长随小厮那里听来消息,隔三差五聊两句,晓得他在孙家一切安好。

不过这有三五日,没见着人。

我最早的时候叫奉功去孙家把他带到过司隶院一趟,再叫人去,没有由头不合适,孙其疑心更甚。”

那他就明白了。

但这事儿听来简直有些离谱。

小的时候大家一处玩闹,那时年纪虽小,可不止于不懂事。

孙长仲家里头的确是不偏他,但是他在外行走也端的是世家贵公子的架子,其实在他心里还是依赖孙氏一族,依赖他父兄的。

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后,他心里恨上他父兄,弄成这个样子。

他仔细想了想,点了头:“单要见见他,知他在家中一切安好,还是想让我把人约出来,你另有后话同他说?”

赵盈摇头说不必:“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需要他做的,该他告诉我的,我早就跟他说的清清楚楚。他手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就没必要见我。

不过他要活着,不能出事。”

这姑娘总是这样拎得清。

赵乃明一时又觉得好有意思。

他突然笑出声,把赵盈看愣了:“王兄笑什么?”

“皇家的孩子总是心思成熟,想的事情多,我小的时候本来觉得羡慕你的。”赵乃明指尖在太阳穴处戳了一下。

赵盈噙着笑扬声反问他:“羡慕我?”

反问完了自己也想明白了:“也是,毕竟父皇那样宠爱我,别说是王兄,宫里头我那几个兄弟,我的妹妹,有谁是不羡慕我的呢?”

“所以当时皇叔写信送到彭城,我一直在想,你究竟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赵乃明肩头耸了耸:“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赵盈没兴趣知道。

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其实赵乃明还是不同的。

他和那些人目的一样,只是出身毕竟摆在这儿。

对于他,赵盈后来有考虑过。

他处于同样的目的走到她身边来,赵承衍牵的这个头,赵乃明这个人她了解的不算特别多,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打算深入去了解。

赵承衍选中了这个人,自有赵承衍会看着他,不会叫他影响到她。

赵盈笑吟吟的就把他那个话头揭了过去:“还有一件事情,得叫王兄知道。”

赵乃明见她不接茬,就知道她不愿与人交心,挑眉不语,示意她有事便直说。

“明玉跟在我身边服侍这些日子,规规矩矩,也还算能干,书夏几次夸她,我也觉得她不错。”赵盈铺垫了一场,“徐冽回京,开了将军府,他从前孑然一身惯了,我让人从商行给他置办了些伺候的婆子丫头,内宅中没个主事的,所以我想把明玉拨到安远将军府去。”

她见赵乃明眼底闪过狐疑,一歪头:“她是王兄救下的人,哪怕只是随手搭救,送到我身边安置是王兄不方便,但毕竟该算是王兄的人,我要打点她的去处,总要知会王兄一声。”

赵乃明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眉心蹙拢起来。

徐冽的为人秉性他不了解,但徐冽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还有那天不欢而散的那顿饭,后来杜知邑和薛闲亭的反应与态度,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这个堂妹天人之姿,又与世间女子皆有不同,靠近了她的人,为之倾倒再正常不过。

她要往徐冽的将军府里……塞人?

赵乃明喉咙一滚:“随你安置,我没什么意见,但……”

他和赵盈之间,无论说什么都算交浅言深,后话就收了回去。

他深吸口气,算了算时辰,点着桌案起了身:“我一会儿去孙府,快到午饭时候,正好叫孙长仲出来吃顿饭。

永嘉,天下真心人难得,你终究还是个女孩子,我既应你一句王兄,自然心疼你多些。”

他从雅间出去,没留给赵盈反驳的机会。

赵盈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

赵盈雷厉风行,回司隶院去时交代了明玉几句,就让周衍把人送到安远将军府去。

徐冽实则是个狗脾气,但他高看周衍一些,不至于甩脸子。

不过赵盈也算着他不会老老实实把人留下,为免周衍尴尬,他狗脾气上来叫周衍下不来台,便只吩咐说把人送到府门外,传她的口谕进府去,根本就不要叫徐冽见着面,留下人就回司隶院来。

云氏陪嫁的庄子上新送去尚书府两筐果子,都是最新鲜的,她想着赵盈爱吃,就装了一筐叫宋乐仪带到司隶院给赵盈。

是以宋乐仪进门,又正好听见她吩咐周衍的这些话。

周衍退出去,她拧着眉进屋来。

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把果子拿去存放,又要洗出一盘子端上来。

宋乐仪倒把果子的事儿抛之脑后,往赵盈身边坐过去,扬声就问她:“你那天不是说,徐冽说你送人过去他就把人杀了吗?”

“你真信他的?”

宋乐仪眼皮跳了跳。

要是别人说的,她大概不信,但换成徐冽,她信。

那毕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宋乐仪还是皱着眉头劝了两句:“要不我陪你去一趟将军府?我觉得徐冽真干得出来这事儿。明玉不是谁家生的奴才,更不是宫里拨给你的人,万一出了事,她好好一条人命不说,徐冽也要惹上官司。”

“表姐怎么糊涂了。”赵盈翘着二郎腿,面不改色,“他惹上官司麻不麻烦?新贵累功,多风光的大将军,难道战事结束回了京,就是居功自傲,草菅人命的吗?

他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我的心腹,他行差踏错,麻烦的是我不是他。

表姐说他会不会杀了明玉?”

“你早算好的啊?”宋乐仪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元元的确是算好的,算准了徐冽不会给她惹麻烦。

所以要往徐冽身边塞人,选的不是书夏更不是挥春,明玉身家清白,连卖身契都没有签,良家的姑娘送进将军府,徐冽真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这……

“元元,你真要把身边人的心都彻底伤透吗?”

赵盈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表姐,从一开始我要的就不是他们与我谈什么儿女情长。

我控制不了别人的心意,但我总能拒绝吧?”

宋乐仪也没真想在这事儿上劝她,根本就没那个必要。

她只是有些心疼。

于是叹了口气:“我娘叫我给你送一筐果子过来,想着你爱吃。这些日子她高高兴兴的,还是为着崔晚照的事,我看着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儿,又没法同她说明白。

之前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我自己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后来有了些想法,又赶上徐冽回京,你大抵也没时间听我说这些。

我看徐冽弄得你这么心烦,你索性不要管他的事情,听听家里的事儿吧?”

她这话把赵盈逗笑了,隔着小案捶她:“今儿怎么疯言疯语的?家里的事顶要紧,你要早说为这事儿心里不是滋味儿,我便把这件事当做第一要紧之事想法子解决了,还要你憋闷这些天。”

小丫头洗好果子奉上来,书夏接了置于桌上,小丫头再掖着手退出去。

一盘果子都是红彤彤的,半个青涩的也看不见,分明送来之前就精心挑选过。

赵盈拣了个看起来最红的的拿在手里,声儿越发柔和:“你想叫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