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使团抵京是在四月初八。
日子要是照这样算起来,其实在徐冽第一次斩杀柔然前锋大将时,柔然国内就已经准备好了和亲使团。
等到节节败退,南境军越战越勇,事实上这个和亲使团就已经从柔然动身,往大齐而来。
一直到日前南境大捷,柔然彻底兵败,必格勒可汗才送和亲消息入齐。
其实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礼部是如何瞒天过海得到消息的,无人得知,昭宁帝似乎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横竖他没追问过,也没打算追究一般。
遣送和亲公主的吐屯发是柔然可汗的第三子,依照大齐礼制,本该太子出迎,或是皇长子出迎。
但如今昭宁帝未曾立储,赵清也不在京,于是这迎接使团进京的担子就落到了赵承衍肩膀上。
自上京南城安德门一路至宣华门,再顺着礼部早安排好的仪仗下车下马,登太极正殿而来,赵盈才看清了那位柔然公主的真面目。
面若桃花,眸灿如星。
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自带一身的英姿飒爽而来。
倒是她那位庶兄尔棉颇黎,看起来并没有柔然人的粗犷彪悍,若不是身上穿着他柔然服饰,看起来竟与大齐君子一般无二。
面容白净,温润如雅,还挺难得一个俊俏郎君。
尔棉颇黎行的也是汉礼,只是未曾叩拜,等到拱手揖礼后直起身来:“柔然吐屯发,必格勒可汗膝下第三子尔棉颇黎,携柔然十六公主唐苏合思参见大齐皇帝,祝愿大齐皇帝千秋万代,大齐与柔然邦交至好。”
一口流利的汉语叫朝臣面面相觑。
沈殿臣笑着叫王子:“王子汉语说的这样好,倒叫臣大感意外。”
尔棉颇黎似乎也真是个温润君子做派,眉眼噙着笑:“我自幼便极喜欢中原文化,可汗为我请过汉语师傅,你们中原人的四书五经,古来圣贤之说,我也学过。”
赵盈暗暗吃惊。
这样的人其实野心才最大吧。
必格勒是瞎了眼吗放着尔棉颇黎坐冷板凳,去宠爱其他几个儿子。
赵盈正打量尔棉颇黎,唐苏合思好看的桃花眼向她这里看过来:“你就是大齐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公主吗?”
看起来她的规矩就不如她这位庶兄了。
倒也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自幼大抵骄纵惯了。
胡人不讲这许多繁琐规矩,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约束着。
听赵承衍说,他们柔然王族之中,历来谁得宠谁能说话,不然可汗膝下儿女众多,似必格勒这样的光是女儿就有十九个,估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每个孩子长什么样子。
昭宁帝眯了眼,尔棉颇黎也扯了她一把:“唐苏合思,大齐皇帝驾前,不要无礼。”
唐苏合思一撇嘴,反倒提步朝赵盈站立的方向步过去,一歪头:“我大皇姐也能站在我父王的王帐中听他谈论国事,我年纪还小,不然将来我也可以的。但我听说,你今年还不到十五是吗?”
尔棉颇黎面露为难之色,又不好跟上前来,只得站在原地叫她:“唐苏合思,不得无礼,快回来。”
他一面又要同昭宁帝拜礼。
却不想唐苏合思完全不领情,回头瞪了他一眼:“阿哥不是给我取了个汉人名字吗?”
说起这个她好似不怎么满意,不过赵盈听来更像是小女孩的娇嗔,而非真的对尔棉颇黎不满。
三言两语之间,赵盈品出味儿来。
尔棉颇黎在国内不受必格勒重视,唐苏合思这个得宠公主却与他算得上兄妹情深,感情还不错。
说不得,这遣送和亲使团的差事,也不全是必格勒扣在尔棉颇黎头上的。
赵盈笑着回唐苏合思:“大齐永嘉公主赵盈,姊妹之中我最长,今岁确然未到十五。不知公主的汉名叫什么?”
唐苏合思自己没心没肺的,只管咧嘴笑:“娇娇,阿哥说你们汉人女子嫁人之后都要冠夫姓,所以我今后嫁谁也要跟他姓,但你们汉人的百家姓中我喜欢那个明字,阿哥说明字是明艳光明的意思,我觉得很适合我。”
娇娇啊。
这最寻常不过的名字,其实还真挺适合唐苏合思。
尔棉颇黎眼角**,又要告罪。
昭宁帝终于肯开金口,他只笑道:“王子和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看来唐苏合思公主和朕的永嘉颇为投缘。”
他转而叫赵盈:“使团一行暂且安置在官驿之中,你住在宫外,公主既然与你投缘,你就代朕招呼一二吧。”
小姑娘之间投缘是常有的事,再普通不过,可昭宁帝口中说出代朕二字,姜承德和赵澄立时眉头紧锁。
赵盈只当没听见那句代朕,做个礼应下来,别的一概不多说。
那头姜承德给赵澄递了个眼色去,赵澄会意,笑着迈步上前来:“颇黎王子喜欢中原文化,小王倒是有几个诗友,王子闲暇之时,可以一起坐坐。”
谁料尔棉颇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看赵澄面色微微发白,咦了声,暂且无话。
昭宁帝面色微沉,人前没如何表露出来:“这是朕的第二子,瑞王赵澄。”
尔棉颇黎才与他拱手平礼:“小王观瑞王殿下脸色微白,唇色又发绀,瑞王殿下身体不适吧?”
赵澄一怔:“小王缠绵病榻数日,至今尚未痊愈,不过王子与公主今日抵京,小王自然要来共迎的。”
“病症于心不于身,瑞王殿下还是安心养病为佳。唇色发绀这种症状,如今四月的天气里,并不该是受凉所致,那便是殿下心有顽疾,若不好好医治——”
尔棉颇黎不领情,后话没说完,但他直言赵澄心脏有病,整个太极殿谁听不出来。
不好好医治将来就去死吧。
赵盈差点儿没笑出声。
唐苏合思根本就没站回殿中去,挨着她站着,似乎是察觉到她肩头微抖的那一下,侧目看了两眼,也没说话。
赵澄闹了个没脸,还不好发作:“颇黎王子懂医术?”
尔棉颇黎却摇头:“是巫术。”
柔然通巫,巫术可治病救人,也能施巫害人性命,这种东西大齐境内是严禁的,以为邪祟。
赵澄霎时闭了嘴,讪笑了两声,退回了原处去。
赵澈冷眼看着,心下只道这远道而来的柔然王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面上看来温润如雅,实则一副硬骨头,相当不好啃。
他不说话,尔棉颇黎却注意到了他:“那位也是大齐皇帝陛下的儿子吗?”
昭宁帝顺着他目光落下之处望去,赵澈始终掖着手乖巧的站在位次上,淡然处之,未见半分情绪起伏。
不似赵澄那样殷勤切切,也不至于过分寡淡,进退有度,分寸拿捏的极好。
合时宜,相当合时宜。
赵盈眯了眯眼。
昭宁帝已经笑着开口:“那是朕的第三子,惠王赵澈,永嘉的亲弟弟。”
·
为使团接风的宫宴设在晚上,此刻时辰尚早,昭宁帝便让赵承衍与礼部一道,送使团入驿馆先歇上一日。
尔棉颇黎又谢过恩,唐苏合思也学着他的模样终于拜了礼。
等众人退出太极殿,唐苏合思却已经又缠到赵盈身边去。
尔棉颇黎颇为头疼:“唐苏……”
“阿哥!”
他立时改了口:“娇娇,咱们要回驿馆收拾行李,要住好久的,你不要缠着永嘉公主。”
赵盈从来不是个自来熟的女孩儿,但唐苏合思是。
她非但缠上来,一听尔棉颇黎这话,当场挽上了赵盈左臂:“那么多仆人是做什么的呢?他们去收拾就好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阿哥替我看着点,我才不回去。”
赵盈试着想把她的手给拨开,但又不好表现的太过疏离,头皮一麻:“公主一路舟车劳顿的确辛苦了,不妨先回驿馆休息上一日,等明日公主再来寻我?”
唐苏合思红唇一撇:“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呢?”
赵盈只是适应不了她的热情似火。
再想到徐冽,她对柔然这个和亲使团就真提不起任何兴趣。
她摇头说没有:“公主生的好看,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
唐苏合思今年十七岁了,但真是……头脑简单。
她听赵盈这样说,果然放开了手,往尔棉颇黎身边迈步过去:“你住在哪里呢?我明日要到哪里去寻你呢?”
这个问题……
她住在司隶院后宅院里,平素往来见客不觉得不方便是因为都是朝中之人,他们也晓得规矩和分寸,绝不会有人敢擅自闯到司隶院府衙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这个唐苏合思,显然不是那种有分寸的人。
她若临时要府衙的巡查和那些小校尉们严加把守,不许后宅院人擅入府衙,又显得跟防贼似的。
燕王府也不成,赵承衍看见这个过分活泼的柔然公主估计想骂人吧?
赵盈下意识抚了下袖口:“我近来住在吏部尚书府,公主可以到尚书府去寻我。”
唐苏合思不知她与宋家关系,对中原文化的了解也没有尔棉颇黎那样深,她流利的汉语虽然是尔棉颇黎从小教的,但有些意思到底没那么明白。
听说赵盈住在吏部尚书府,她呀了声:“你是吏部尚书家的媳妇吗?”
正巧宋怀雍和薛闲亭缓步寻来,听见这一声,皆变了脸。
赵盈也差点儿叫口水呛到:“吏部尚书是我舅舅,公主想多了。”
正好宋薛二人过来,赵盈眼角余光瞧见,朝左手边一指:“这是我表哥,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子。”
可尔棉颇黎的目光却投向了薛闲亭。
至于如何介绍,赵盈懒得开口,薛闲亭无奈叹了一声,自己介绍起自己来。
眼下也都是些场面上的客气,尔棉颇黎只是觉得这位永嘉公主的确尊贵。
她母妃听说是大齐皇帝后宫里唯一的贵嫔,至今都只有她一个,亲舅舅位高权重,表哥又是朝廷新贵,连青梅竹马都是侯府世子。
她能立于金殿听政……唐苏合思不了解,他是了解的。
中原人讲牝鸡司晨,这位大公主没有点雷霆手腕,恐怕是站不住脚。
尔棉颇黎面上虽然笑着,心里却不免担忧起来,上前去拉了唐苏合思一把:“走吧娇娇,燕王殿下和礼部的大人们还等着呢。”
等告过礼,兄妹二人渐次走远,赵盈才摇着头松了口气。
宋怀雍和薛闲亭二人步上前来:“这柔然公主是真喜欢你啊。”
“倒也未必。”
赵盈眯着眼,想着尔棉颇黎最后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此刻二人背影再看不见,她浅笑了声。
薛闲亭低头看她:“这位公主年纪虽长你一些,心思看来却单纯得很,不至于吧?”
“她心思单纯,尔棉颇黎呢?”赵盈翻了个白眼,背着手往宫门方向走,“赵澄和赵澈他们兄妹于金殿上做出一概不识的姿态,怎么唐苏合思却能认出我来?
入齐抵京之前,他们一定打听过朝中局势的。
如你所言,唐苏合思看起来不像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儿,但你看尔棉颇黎怎样?”
宋怀雍拧眉:“所以你才不在司隶院见她,说你住在尚书府?”
“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赵盈深吸口气,“他们是为和亲而来,也不会在国内生事,或许尔棉颇黎是真心疼爱幼妹,想给唐苏合思找个庇护,怕她将来只身在齐,过的不好吧。
不过我背景复杂,他要真有心给唐苏合思寻求庇佑,现在说不定会再多考虑考虑。”
别将来再被她给拖下水吗?
真有意思。
他们好像高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敌国公主,她根本就不想沾染上。
“和亲公主,自然非我族类,尔棉颇黎自幼学习中原文化,有这样的顾虑很正常。”
薛闲亭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别想这么多了。和亲使团来都来了,要提防这些柔然人有异心,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柔然公主既然做出喜欢你的姿态,你就当给自己放个假,陪她在京中玩闹几日。
朝中有这么多人,事事都指望你一个吗?
你别再把自己累出个好歹来。”
赵盈就白了他一眼,等转过头去,又不免唇角往上扬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