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逸成还是死了。

自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徐九把话递进的三进院。

东方初泛鱼肚白,赵盈正睡意朦胧,挥春匆匆进门,隔着纱帐犹豫了好久,到底还是轻手轻脚上了前去,低声叫公主。

赵盈揉了把眼睛,从茜红纱帐中递出来一只手,缓缓将床幔撩开一个角。

挥春见状才拉开床幔,挂在一旁挂钩上。

葱绿锦被盖在身上,越发衬的赵盈皮肤白皙。

她侧身,玉臂托在颈下,睡眼惺忪的看挥春。

“徐九刚刚递话进来,孔逸成自杀了。”

**的人像是没听明白,连点儿表情变化都没有。

挥春也愣了下:“公主,奴婢说……”

“我听见了。”赵盈才打断她的话,“今儿叫他们煮碗火腿粥吧,你叫人去再买些桂花糕,就是前两天薛闲亭买的那个,挺好吃的。”

挥春怔然应下来,人却站在她床前没动。

赵盈见状,咦了声:“我都要起了,你不去安排我的早膳,杵在这儿干什么?”

“公主,您没事吧……”她显然是不放心,就是不肯挪动。

赵盈竟笑出声:“不相干的人,死了就死了,我要有什么事?”

可是孔逸成身上明明还有没挖干净的秘密。

他现在自杀,不就是为了保护背后主使之人。

他死了,线索就彻底断了呀。

她虽然是做奴婢的,但这些也不是不懂。

公主怎么一点不着急呢?

她小脸儿皱巴起来,不情不愿的往外挪,一步三回头,生怕赵盈想不开似的。

赵盈见她这个样子,像是不与她说清楚,她一整日都要悬着心放不下,索性叫住她:“你是不是觉得他一死,我心情会变坏?”

“奴婢只是怕您想不开,心情不好。”

“你想的也太多,难道死一个孔逸成,案子就办不下去了吗?我要做的事,不是一个孔逸成能阻拦的,你倒比我还操心起来。”她撩开被子,翻身下床,挥春又上前,半跪在脚踏上,替她穿好绣鞋。

赵盈起身往梳妆台前挪去,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进来,从菱花铜镜果然瞧见了书夏领着几个小丫头端着净水进屋。

等铜盆放下去,书夏打发了跟进门的小丫头,才去拧了湿帕子来伺候她净面。

一应都忙完,多余的话赵盈半个字也没再同挥春说,只是叫她去预备早膳。

她方才解释了那么两句,但挥春大抵仍是担心她,全都写在了脸上。

她看着丫头出了门,叫书夏:“孔逸成自杀的事你也知道吧?”

书夏点头:“徐九来回话的时候奴婢也在的,大概是徐大人吩咐过,他不敢随便跟人说去,只寻了奴婢和挥春说话。”

但她可比挥春淡然的多。

“你平时多提点提点她,遇上点儿事就这样慌乱,还要我同她解释这些,别一天到晚瞎操心。”赵盈扶正鬓边赤金簪,慢吞吞站起身来。

书夏欲言又止,后话到底收回了肚子里去,只是赵盈交代什么,她便应什么,别的一概不多提的。

其实孔逸成的死,并不出乎赵盈意料的。

他也姑且算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只不过不是忠于孔如玏罢了。

说不得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被埋在孔如玏身边的暗子,经年过去,如今才被启用而已。

就好比当日的留雁。

各为其主,也算不上有什么背叛了。

昨夜里她说了许多话,杜知邑和玉堂琴在旁一味的配合,孔逸成是心如死灰了。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大错特错,将他主子的部署全盘打乱,一步错,步步错,计划走到最后一步,竟毁在他手上。

这一局是她赌输了。

昨天夜里孔逸成听了那些话,仍旧不松口,她就知道,孔逸成一定会寻死。

自杀,是他给自己的解脱。

不用活着面对自己将要承担的罪责,更不用去面对他背后的主子。

那也是一种逃避。

吃过了早饭,玉堂琴便寻了来,显然也是知道了孔逸成的死讯。

赵盈才出小院,远远地瞧见他,便站定在榕树下。

人走近了,面色淡淡如常,赵盈挑眉:“先生知道孔逸成自杀了?”

玉堂琴也在打量她:“殿下一点不觉得生气惋惜,那我与殿下又想到一起了。”

他昨夜就料到了,才不觉得意外。

赵盈眯了眯眼,一侧身:“先生随我来吧。”

她在住的小院东侧收拾出来了一个小书房,此处跨院的南墙边栽种着大片绿竹,竹下怪石成圈,将一片绿竹围了起来。

玉堂琴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垂带踏跺进门去,挥春和书夏两个便留在门口守着。

进了门赵盈往书案前去坐,玉堂琴也不客气,径直就在左手边的第一把官帽椅上坐了过去。

“其实来扬州府之前,我也没想过这案子这么快就了结的。”

玉堂琴一拢眉:“殿下打算回京了?”

“此行扬州府我有不少的意外之喜,可以回去了。”

她说可以,而不是应该。

玉堂琴心下了然:“殿下打算带上许宗一并回京吗?”

当年的事,她显然没打算放过。

只是于她而言……

玉堂琴正色道:“我劝殿下别太着急。”

赵盈手上一顿:“我不会急,许宗也不能留在扬州,先生难道不懂?”

玉堂琴一合眼:“扬州上下官员,殿下要立威,纵使再如何提及分寸二字,若不拿章知府开刀,只怕也做不到杀鸡儆猴吧?”

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她笑着说是啊:“章乐清荣华富贵享了这么多年,现在要他一条命,他不亏。”

章乐清所贪之数,依《大齐律》,便是抄家灭门的罪。

赵盈眼下非要拿下他这个扬州知府,为的怕还有朝堂。

他背后是什么人,赵盈大抵心中有数,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章家人。

玉堂琴几不可闻低叹:“殿下要治章知府的罪,回京交差,奏折至于御前,却要如何与皇上言明章知府这些年的罪业呢?

许宗行贿,与其分赃,他死了,殿下打算怎么保下许宗?

就算皇上一概依殿下之言,难道朝中那些人,就真的会眼看着殿下将许宗留在身边?

当年那件事,无论是谁做的,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本该再无人关切,现在殿下突然这样将许宗推至众人眼前——殿下想要引蛇出洞,可那人有此筹谋,足可见其城府。

京城之中,龙潭虎穴,许宗命如蝼蚁,要他死,易如反掌。

殿下留许宗性命,将他带在身侧,焉知不是为自己留下祸患?”

赵盈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她从来不惧。

“我尚且不怕肃国公府的最后反扑,却怕了那藏在阴沟之中不敢见人的东西背地里下毒手吗?”

她最终要的,是清明朝堂。

如果她不能登大位,如今做的这一切自然都是徒劳无功,可那也无妨,纵使她败了,那些人也都不要想过清净日子。

可若是她上了位,掌天下权,她不想等到那一天再从头肃清。

为君者有太多顾虑,权衡利弊,制衡朝堂,有很多人反倒动不得。

朝廷肱股,又岂是说杀就杀的。

似沈姜孔刘这样的人家,若留到她登极时,便一个也动不了。

昭宁帝在位,他将这些人清理干净,才能留给她开明的后路。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生也知我想做什么,所以今天才来劝我。”赵盈抬眼看去,“许宗会随我回京,但不是随钦差赵盈回京。我已在京中为他选好去处,该他现身时,我自会让他现身人前,不该他出现时,我也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浅笑着,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指尖:“我这人惜命的很,先生倒不用替我担心这个,更不必怕我一腔孤勇,愣头青一样的冒进,就那样横冲直撞。

太极殿是个不容人直愣不过脑的地方,我比先生更清楚。”

玉堂琴眸光微颤,还想说什么,可赵盈似乎真的有她自己的考量。

眼前的姑娘小小的身躯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她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仿佛把一切都盘算的明明白白,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为她筹谋。

可昨天夜里,她分明也困顿过。

那些困惑疑虑,又好似她一瞬间涌上心头的,迷雾遮眼,也只一夜便散。

今晨醒来,她就又是那个精明能干的永嘉公主了。

于是他收了后话,沉沉道:“殿下既然这样说,那想是我多虑了。”

赵盈笑意才染上眼尾:“我打算三日后动身,启程返京,章乐清要一路押解,扬州府一应事务,我打算暂交宋子安代为打理,先生觉得妥当吗?”

“殿下思虑周全,宋大人胸中有沟壑,自然是妥当的。”

她手上有钦差圣旨,一句便宜行事她便握着替天子行事的权利,实在不必问他。

赵盈说好:“我尚不曾问过先生,这次回京,先生还想入朝吗?”

她话音一落,玉堂琴就失笑出声,不答反问:“殿下会放我入朝吗?”

她果然摇头:“那是不会的。”

他只能为她一人所用,入朝就大可不必了。

就算将来查明当年是什么人设计陷害,他也没这个机会再入太极殿了。

玉堂琴早知如此,倒也不意外,整个人放松下来时,往后一靠,把自己彻底窝在了官帽椅中:“殿下小小年纪,拿捏人却是一把好手,连我都不得不说上一句佩服。

我也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问殿下。”

赵盈没看他,却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在他问话之前,径直先答了:“名满天下的堂琴先生为我所用,听起来就很厉害,仅此而已。”

绝不仅止于此。

只是她不想说。

“那我换件事问殿下吧。”

赵盈才横眼睇他,挑眉示意他问下去。

“燕王知道殿下的野心吗?”

赵承衍啊。

她面不改色的坦然,便给了玉堂琴答案。

玉堂琴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赵盈也没看真切,他神色如常,像是她看花了眼一般。

赵盈待要问,他却已经起了身:“殿下会有大麻烦的。”

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赵盈立时拧眉。

刚要叫住他,他却已经提步出了门去。

她的大麻烦,和赵承衍有关吗?

这样故弄玄虚真是叫人不爽。

·

扬州大小官员一十二人,因多年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赵盈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这些事情尽数处置妥当。

有十分要紧的职位出缺,便暂在扬州府衙点了人补上,不十分要紧的,只等回京之后由吏部做政绩考评,再点人出缺上任。

至于章乐清,因他为知府,且赵盈仍要用他做上一番文章,就上了枷锁,关进牢中,等到她回京时,交由钦差卫队看管,一路押解回京不提。

而多年与他分赃的许宗,却在钦差卫队前去许家捉拿之前,不见了踪影。

赵盈命扬州知府衙门下了了抓捕令,又令扬州府衙及扬州卫众人于扬州城内外搜捕,私下里又只叫宋怀雍登许家门,独请了许宴山一人相见。

那天午后阳光很好,连绵数日的阴雨停歇,天空是水洗过的蓝,团团白云游走,扬州府又恢复了春日里的暖阳与潋滟之色。

许宴山来赴宴时面色并不好。

他和宋怀雍是莫逆之交,可此番却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见这位多年好友。

赵盈叫把小宴设在了隆顺斋,她叫杜知邑掏腰包包包下了整个酒楼,从午饭时候起就不再进客了。

宋怀雍在一楼的大堂里等着许宴山,见了他来,迎上去几步,观他面色不善,脚步微顿,到了嘴边的话也尽数收了回去。

数年未见,这次到了扬州府后也并没腾出时间与他小聚过,没想到久别重逢,就是这样的情形之下。

他深吸口气,还是提步上前:“公主在后院等你。”

许宴山这才正色看他:“我父亲,真的与章知府勾结多年吗?”

宋怀雍正背着手要引路,带他到后院席上去,闻言呼吸一滞:“泽修,公主是奉旨钦差,你总不会以为,我们诬陷你父吧?”

他短暂的苦笑过后,笑意转冷:“朝中事,向来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