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闻言愣住,忙左右垂目环顾。

身下倚榻简朴,只是张寻常的架子床, 和她芷栖殿所置那张极近奢华的楠木镂雕拨步床相差甚远。

她落下指腹又压在被衾边沿一摸,立刻辨出手中布料不过是寻常的棉麻布,和她素日所沾身的软缎云绸简直天差地别。

这些实触都力证着阿烬的说辞, 她今夜是真的宿在了他的房间,他的榻上。

记忆是断在从将军府离开,与言笙在街道口分别那里,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 宁芙醉得厉害, 能忆起的少数画面也都是离碎的。

可她记得自己分明已经坐上了回宫的马车,怎么一觉醒来却身处于公主府?

难不成是她中途耍了酒疯,使性子地非要原路回返来找阿烬……

思及此,宁芙脸色瞬间浮起不自然的羞窘, “……我,我喝醉了。”

“可有难受?”

宁芙如实摇了摇头:“没有,只觉得渴,方才饮了水便觉舒服多了。”

韩烬敛袍于床沿边坐下, 颔首说:“没疼就好, 看来是昨晚费力给公主喝的那碗解酒茶起了效用。”

宁芙抿抿唇,脑海里自无这个印象。

可韩烬的眼神却登时幽深了许多。

那时他刚落枕不久, 耳边便听她迷糊相唤, 近距一看, 只见小公主难受得眉心蹙起, 一副无法枕眠安稳的模样, 于是没犹豫地披上外衫, 更没吩咐旁人,只冒夜去小厨房亲自给她煮醒酒汤来喝。

只是待汤水熬制出锅,他未曾料想竟会那般难喂。

将小醉鬼捞进怀里托身抱着,汤匙试温后又贴凑到她嘴边,可无论他怎么哄,就是无法叫她配合张嘴,最后他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仰头喝一大口,直接伏首亲自去喂。

温汤清香裹挟味蕾,他伸手箍紧在她后颈,倾压上前,撬唇便开始强制向里慢渡。

终究是用得个不算办法的办法,才勉强哄得小公主一碗醒酒汤入肚。

可当他正自觉要把人放开的时候,入目就见两条白皙细嫩的手臂,从前勾连蔓攀,只勾环在他脖颈上。

“要亲……”她承醉呢喃,宛若一声睡梦呓语。

于是,他手臂瞬间松脱不开,当即眼神浓炽,只想直直把人狠狠亲到软。

宁芙自是不知还有那么多事发生,醒来后,嘴角虽能觉出微微的隐痛,可她下意识会认为那是因渴太久,唇角干裂的缘故。

她落下目光,无意一瞥,正好看到地上有张铺就好的辱毯,上面还有被人躺过的痕迹,明显是她占了阿烬的地方,才叫他旧伤未愈,便不得不去睡硬地板。

“阿烬,你方才睡那吗?”宁芙愧疚出声。

韩烬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过,眸定,唇扬起,“不然,公主许我同榻而眠?”

那当然不行。

她手指勾缠着袖口,心绪有些慌乱,“你怎么还有心思与我戏语,眼下我都不知该如何办了……铜锣门的守卫宵禁前未见我回宫,定会报到我父皇那里,栖芷殿现在都不知已乱成什么样子了。”

“公主不必忧心这个。”

韩烬向宁芙简述了下说服小安子作假的措辞,之后又安她的心,“若真被人察觉,公主恐怕无法安睡到这个时辰,府门既未被敲响,想来我的料想没有出错,今夜自当安度。”

宁芙没想到他早把麻烦解决,略微思吟了下,她又困疑出声问,“可你怎么能确认,我宫里的侍女会愿意相帮配合,若她们担心我的安危,坚持不依不饶怎么办?”

“只凭小安子传话的确没有把握,所以……”

他一顿,伸手指了指榻侧一边,她褪下的那件藕粉外衫。

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所以,我将公主贴身所带的那枚白玉雕交结四方佩取下,当作了传话信物。”

“你……”

宁芙口吻一滞,忙作环臂姿态,方才因室内烛光未燃,她身置其中又未觉凉意,加之梦醒懵然,竟一直未觉自己身上外衫不在。

当下如此姿态入他眼,怕是连薄蝉翼的胸衣肩带都能被他看得清切。

宁芙慌急拽着被子,将自己整个缩逃进里。

接着质问出声,“你,你敢脱我衣服。”

韩烬无话可辨,此事确是他所为。

方才她坚持骑马又一时寻不到鞍鞯来坐,他正好又觉她身上的外衫实在繁复困束,于是直接将其褪下来给她当垫坐。

其实当时并未作他想,可骑动骤伏的时刻,入目景致,窥靡**漾,他眸子深深,又怎会不凝盯在上。

“穿着外衫怎能睡得舒服,殿下莫恼我,除此外,并无别处任何越礼,就是……”

宁芙刚要松口气,却又被他后半句的欲言又止弄得嗓口发紧。

她手指捏着被沿,忙去追问:“就是什么?”

韩烬坦言:“殿下坚持,非要骑马不可。”

“骑马……”

宁芙眨眸困茫,对此并未有任何印象。

不过只要不是酒后犯起孟浪就好,深夜在外留宿,此等谬行已经算是有失公主身份的败俗行举,若再与他做些难耻言的坏事,她便真真没脸面可讲了。

宁芙肩头松弛下来,没再继续警惕什么。

“那大概是我在说醉话吧,大晚上的如何骑马,何况你也一定不会允我这样任性的行为。”

韩烬挑了下眉,出声透着股懒倦劲,“公主的话,我向来每个字都尊行。”

宁芙迟疑:“那……你真的带我出去骑了?”

“外面风寒,室内骑。”

宁芙当然不信,当下只以为他在和自己刻意逗笑。

“你是在拿我当小孩子哄骗?室内哪能骑马,白驹如此膘肥阔壮,怕是连这房间的门槛都迈不过来吧。”

韩烬解释清楚:“我当时也是如此解释,可公主不依,坚持要骑,于是我没法子,只好甘愿为公主坐骑。”

宁芙瞬间瞪大眼睛,眸底透着不可置信。

“那你……”

她实在难以想象,像阿烬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竟然会因她的一时任性而情愿低头做马。

那岂不是要弯下腰,在她面前跪地屈膝地承受侮辱?

眼见小公主表露内疚之色,韩烬心安理得享受她愧意的目光,而后装就忠侍之态,温和出声言道。

“做起来,其实并没那么难。”

哪怕顶身千次,对他来说都是易事。

难的,在忍。

他这话叫宁芙听着更觉难受,心里反思自己,她要玩闹什么不行,怎么偏偏这样作践人。

于是愧意探手,将指头小心翼翼从被沿下伸出,又勾握住他的。

随之声音软软,“是我叫你受委屈了,膝盖有没有跪痛?”

她脑海里想象着他跪地驼背她的画面,只觉自己好过分,简直比那跋扈的南越公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烬回握住她的手,指腹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似有若无地在摩挲。

“我吗?”

“自然是你。”

韩烬弯了下唇,说着叫宁芙听不到的话,“我没跪痛。只是公主的膝,跨时蹭地,恐怕会有稍稍的异样红肿。”

“我怎么会?”

宁芙困惑不解,另一只空着的手立刻探进被子摸看,结果一触,果然觉出些隐隐的胀酸感。

她眨眨眸,还在顺着他的说辞琢磨,“难道我骑马时摔倒了……这才磨到了膝盖。”

韩烬隐笑,出声语调故意放缓,“大致……如此。”

原来是这样,宁芙心头这才不再存疑。

“时间还早,不如再睡会儿?”韩烬问。

宁芙抬眼扫了下窗外,夜色深浓,就连月光都照不透。

“好。”她小声应。

韩烬抬手,往她鼻尖头轻蹭了下,没再做什么过分的事。

之后转身退离榻沿,准备躺回自己的被褥。

他没什么困意,被小公主懵懂又带纯的眼神引得浑身都痒,只得辗转翻身,借此平复。

待躁意显退,身后突然传来软喃喃的一声问询。

“阿烬……你是不是睡在地上,伤口印凉难受,疼得睡不着啊?”

半明半寐的月色皎华中,宁芙微撑起上身,青丝于一侧绀滑倾坠,别有一番余韵的慵懒姿媚。

鬼使神差地,韩烬听到自己回答:“有些。”

宁芙似在艰难犹豫,半响尤未出声,只待韩烬都不再心生妄想之时,她终于将话启齿。

“那你……要不要,要不要上榻来歇?反正天快亮了,我们分好楚河汉界,彼此相隔不碍。”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又在认真强调,仿佛想极力证明自己此番行举的合理与可行。

“芙儿,你邀我?”

宁芙其实都有些怕被他亲昵相唤,每一次都像狼要吃兔前的嚎声信号。

“不是邀,只是担心你的肩伤。”她急忙纠正,义正言辞。

“肩伤无碍,方才不是都身体力行,带公主骑过马了。”

话虽如此,可韩烬却不照‘无碍’的说法去做,他话音才落,便立刻收敛了面目神采,转眼显出苍白病容。

紧接,狼藏掩好了自己的摇不停的尾巴,和锋利凶险的獠牙,直扑向乖乖小兔温软的窝。

“阿烬,说好楚河汉界的,被衾要分开。”

宁芙被猝不及的火热拥抱,登时更被扑懵。

韩烬从上笼罩,掐柔着她的后颈,“楚河汉界?那我便引鸿沟水,灌浇两界万顷田,就看殿下,能不能守住阀口。”

……

自上次在公主府门口,被其内一寻常侍卫扯拽下马,又受跌泥之辱后,南越公主日日思量此事,并不因时间过久而弭忘。

再因先前三国联合军演在即,需她为南越亲自站场,片刻抽不开身,不然依她的性子,又怎会将此事做忍到现在。

眼下军演顺利进行并已接近尾声,她得了空闲后第一件事,便是来公主府寻回面子。

偏不巧的是,南越公主气势汹汹而来,正好与今日按计划行事,早早驾马出宫的小安子迎面碰个正着。

南越公主眼尖,几乎当即便认出对面是大醴公主的出行车舆,于是板脸端姿,刻意不相让。

“五公主还真勤励,听说你日日都来?难不成是驯奴受挫,又怕完不成先前与我之约,这才花费这么大的努力?”

小安子紧张得一瞬冷汗浸身,他一动不敢动,生怕会漏馅儿被人察觉,此刻公主根本不在车厢里。

见势,守在门口的卫兵慌急向内禀告。

柏青闻讯,快步赶至偏院,若照主子平日的习惯,晨间早早便起,可眼下,卧房里还丝毫没有动静。

看着眼前闭紧的房门,柏青蹙眉几番犹豫,最终还是咬牙做决,伸手上前轻扣了扣门栓。

“主子……可已醒沐?”

说完,忐忑屏气作等,半响后忽听一声低微喘哼从里传出,他周身一绷僵,更瞬间联想到公主昨日夜宿未出,还……醉了酒。

若自己方才出声打断的是那事,主子非来弄死他不可。

“说事。”

声音不耐低哑,又带明显的警告。

柏青咽了下口水,赶紧交代清楚状况,最后又忧心地补充一句。

“主子可有什么好办法?两马门口迎撞上,若再拖延下去,公主昨夜夜宿在公主府的事,怕是要瞒不住了。”

房内,榻上。

宁芙汗涔涔软他身上,眼睫生颤,白皙手臂无措地攀伏于他肩头。

“我们要怎么办,南越公主定是故意来找茬的,若是被她抓到我的把柄,她一定会宣扬得满城皆知不可。”

韩烬安抚落掌,轻轻抚她的背。

“有我在。”他姿态云淡风轻,丝毫不将这般威胁放在眼里,而后对外扬声:“她带了几个人来?”

“手下人传言,说是她身边只带着两个寻常护卫,还有一常随身边的心腹手下。”

“三人而已。你带着一众府兵亲自去接应,把小安子的马车单独迎进门,切记不可叫南越公主看到车厢内的空**,而后将府门紧闭,任她如何叫嚣,不理就是。”

柏青迟疑:“南越公主来势汹汹,恐怕不会因此而善罢甘休。”

韩烬自有考量,“照做就是。”

“……是。”

柏青脚步声渐远,院中又复静悄。

内室中,因宁芙睡不惯硬床,娇气总说后背被硌得发痛,于是韩烬便宠她,允许她趴自己身上安眠。

昨夜里就是这样,宁芙本来忧心他伤口,可听他再三强调无碍,她这才束手束脚地贴挨上去,不过全程依旧不敢实挨到他落伤的左肩位置。

而原本说好的楚河汉界,早在盟约立订之初,便被单方面擅自撕毁,取消用效。

一方强,一方弱,弱者哪能跟强者谈议和的条件,甚至条条框框,都要受强者约束。

宁芙坚持不允到最后,便因此要赔礼,补偿,给出诚意。

诚意……她昨晚给出的诚意也太多了些。

“在想什么?”

宁芙脱口回:“南越公主。”

他果然一眼就能看出她藏的心思,敛神又问:“还有呢?”

宁芙顿了顿,犹豫出声:“在想……大醴历代的公主们,譬如我的两位姑姑,三位姑母,还有再往上的先辈。”

韩烬不解:“南越公主不值你忧心。至于你的长辈……芙儿想她们做什么?”

宁芙没有回答,只顾自言着低喃开口。

“姑姑们都没有过,但一位孀居的姑母传言中似乎有……”

她在关键的地方止了口。

韩烬听得几分不对劲,当下追问:“有什么?”

反正两人已经那样亲昵过,宁芙也不羞于言明,眼下都到了这一步,本来就应该提前思量考虑这些事,以顾周全。

于是她坦率的,小声回答他,“豢养,面首。”

“面……”面首?!

闻言,韩烬罕见面容一僵,嘴角更不由地干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