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烬果然预料得不错,一连好几日,外面当真没再见着过一个明亮日头,雨幕横斜,黑云蒙尘,压得宫殿屋脊两端上的鸱尾都不复往日张牙的威风。
宁芙听他的叮嘱,每日睡前都会熄灯落帐偷偷避人涂抹伤药,到今日为止,伤处已见效消了痕,药瓶也正好用空。
可她却没将其随意丢掉,而是趁着沐浴的间隙寻着借口支开秋葵和冬梅,之后悄悄地将其清洗干净,藏进了她的首饰匣里。
本就是个不大的玩意,有琉璃翠珠在上铺盖,自没人发现得了,宁芙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留,但这几日闷闲在芷栖殿内,她的确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于是偶尔无事,也会拿在手里端看解闷。
雨声淋淋,宁芙无精打采地放下手执的金柄香匙,敛裙从香几内侧起身,没了继续焚香压篆的雅致。
她缓步走到支摘窗前,看着檐下筇竹花架上的并蒂垂丝海棠花已被风雨砸得败了枝头,不禁为芳菲零落惋惜生叹。
目光渐放空,宁芙用指腹压着消了痕的左边腕口,第一次这样盼至晴天。
……
第四日晨间,宁芙醒得格外早,看着窗外日光朗朗,阴雨终止,她忙开怀起身,没来由得心生欢悦。
时辰还早,可她已经坐不住了,于是摇着床铃将侍候的婢子唤来,简单洗完漱后,宁芙只着一身冻缥色中衣坐在铜镜前,又唤冬梅去给自己取来尚衣局新送来的那套蓝紫色双凤织锦曳地裙。
衣裙从小库房里寻来,冬梅知心的特意挂在院里先去去潮,待拿回寝殿里,就见秋葵已经给公主上好妆髻。
细眉长入鬓,脂粉薄敷,唇点绛,绀发刻意挽得松垮卷曲,是近来玉京城内官眷贵女间最是新兴的慵来妆,尤其加之公主本就生得妩媚的明艳五官,更衬得眉眼间那股子慵美劲更甚,云鬓雾瞳,真真仿若仙子入尘。
冬梅不由呼吸一滞,纵是已然惯见美貌,可公主实在少有这般成熟打扮的时候,眼下褪去了先前装扮上的几分稚气,余的便全是不掩锋芒的招眼。
宁芙察觉到动静,侧目盈盈开口,“还愣在那干嘛,就等你拿来衣裙了。”
闻言,冬梅忙躬身向里走近,待看清公主头上的簪饰样式,她不由低眉落眼于自己手执盘中的那套迷紫雾霰的罗裙,同是蓝紫,正好辉映了公主绀绾双蟠髻上的那支佛手提蓝碧簪,可见真的用了心。
心里实在好奇,冬梅迈步上前与秋葵一同伺候公主更衣,等到最后一件烟柳披帛也搭束完毕,她这才开口询问,“殿下今日这般精心打扮,可是要去见什么重要之人?”
秋葵慢一步反应过来,目光落在公主微弯的唇角上,才察觉到公主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就如外面疏朗放晴的天色一般,前几日的雾蒙阴霾俱是不见。
她忽的想到什么,而后恍悟一般笑着附声,“那叫奴婢们猜猜,难不成是驰羽军已经班师回朝,公主殿下这般仔细着装是要去将军府见……”
虽是私下的闲语玩笑,但这话也不能僭越说全,不过秋葵已经点到这,即便谢钧将军的名字未出,冬梅自也知道其所指。
谢家素为皇家倚重,老将军更是功高甚伟,在先帝弥留危重,兵权分散于封地三王之际,是他从边境应急率回半数戍疆军,千里奔袭抵京,誓忠相助嫡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登位,而后,又替新皇扫平卓江六郡的流寇匪乱,在南更是威慑南越、扶桑小国不敢擅动,其赫赫卓功,实堪留史之荣。
也正因如此,圣上一早便有意将皇家与谢家的关联缔结得更加紧密,而儿女结亲,则是最有效也最固牢的其一手段。
政治联姻在皇室宗亲中自当屡见不鲜,不少名门贵女甚至公主都只能为家族命途而自我牺牲,不过好在谢钧将军俊颜出挑,文物皆不逊色,自少年领兵起,大大小小历过几十次沙场凶险,却也只在三年前合围雍岐时败过一场,实在算得可堪托付的青年俊将。
所以,这场与谢家的联姻,在皇族女儿看来,非但不是什么负重祸事,反而是人人都有所憧憬期待的好姻缘。
冬梅和秋葵也对谢将军印象颇佳,加之五公主殿下自小便与谢家的二姑娘闺中交好,去将军府的次数每月有三,其间自然少不了与谢钧将军相处熟识,两人关系也明眼可见的愈发亲近。
依着圣上对五公主的偏爱,若公主明言,这段好姻缘总归再落不到旁人身上,这些,都是宫中人心照不宣的密言,也正因如此,冬梅和秋葵两个丫头才敢在私下里悄悄与宁芙言道些将军府的闲言。
宁芙闻听着两丫头的揶揄,还是如往常一般未置可否,既未明确反驳,也不清晰表态。
当下,她的心思全然在别处。
认真对着铜镜,宁芙轻俯身端详起自己的妆面,而后眉心稍蹙,似有烦愁,“说那些有的没的,不如仔细帮我看看妆,这样是不是显得打扮太精心了?要不擦拭掉一些……”
冬梅以为公主是怀揣女儿家的羞涩这才避开话题,于是了然地不再多言,当下只俯身过去详视妆面,后安抚赞誉道:“精心打扮过才显用心啊,殿下这样就极美,浓淡也相宜。”
“是嘛……”
宁芙勉强点了下头,她自己的确也看得合眼,不舍得当真擦抹掉,可她心里却又别扭地不想叫那人看出端倪。
一旁的秋葵还认定着公主出宫是要去将军府,于是待宁芙妆束完毕准备起身时,她似想到什么而忽喃了句,“公主要和太子殿下同去吗?不过谢家携驰羽军今日归朝,宫内怎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宁芙这才美眸一挑,回身点了下秋葵的额头,言明说:“谁跟你们说驰羽军抵京了,我出宫不是去将军府。”
两婢女顿时面面相觑,心里惊诧直打鼓。
若公主不是为了相迎谢将军凯旋,更不是去见陛下和娘娘,那普天下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尊面,能担得公主一番打扮才去相见?
……
从出了芷栖殿一路到坐上出宫的马车,宁芙的心情一直很好,她双手交贴端合身上,背姿持矜着,尽量不叫马车的颠簸动乱自己的精致钗环。
眼见就要到公主府,在前驱车的太监却不禁犯了难,因前几日玉京城内接连下了瓢泼的大雨,眼下纵是晴朗了半日,可道路上大片大片的街面还是积水聚洼的。
他前前后后挑了几个落脚点,可还是不尽满意,生怕会因洼坑而怠慢到车里的贵人。
宁芙在车厢内被来回晃得晕,待掀开帘子定睛一看,这才了然情况,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蔚蔚成仙的裙裾,再去看车轮轧过的湿淋淋的污痕,一时洁癖犯起,眉心直拧蹙。
奉命守在公主府门口的巡防士兵,碍于尊卑之礼和男女之嫌,此刻谁也不敢冒然上前来搭手帮扶。
宁芙掀着布帘犹豫了下,最后伸手指向前面一小片勉强还算干净的平地,吩咐道,“就停那边吧。”
一点不沾污怕是不可能了,待马车停好,宁芙不情愿地俯身从车厢内走出,又煞有其事地敛收好自己的一身轻罗华裙,之后榻上矮凳,小心翼翼地挪步到干处。
还好,还好……
她庆幸自己的美裙边裾没沾到泥泞,于是转身便要进府,可这时,前面不远处的转角巷口,忽传来一阵急烈的马蹄咴咴声,单闻那震耳欲聋的动响,便知那群驾马之徒驰行速度有多疾快。
真是好大的胆子,宁芙脚步顿住,目光瞭望过去。
皇城明确有令,非金吾不禁,深街内巷严令白日纵马驰御,人人惧法不敢犯,甚至年初上元节前后,雍王府世子醉酒迷志后于街巷纵马伤人,还被刑部的大人依律惩处送进内狱,连带皇叔面上都显无光。
刑部执严,哪怕是王府世子都被杀鸡儆猴,宁芙实想不通律法如此严明之下,谁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肆意妄行。
那一行人驰马越来越近,宁芙原地驻足想看个究竟,结果最先入目的是一袭分外明艳的红裙,竟还是个女子。
她稍定睛,当即便认出队伍为首的,正是近日来在玉京城内言行甚为嚣张的南越公主。
也对,除了她这个异邦人,整个玉京有谁还敢知法明犯。
宁芙并不打算此刻孤身上前制止,若在街面上明起冲突,不管对方如何,怕最先损的都是大醴的颜面,关涉外邦事宜,礼部主客司自会妥善处理,她若现下越制去管,反而不够聪明。
思及此,宁芙决定眼不见为净,于是转身进府就要去寻阿烬,却不想,那阵马蹄踏泥的声响诡异地离她越来越近,宁芙下意识戒备转身,就听身后一众守卫高声言道——殿下小心!
电光火石间,她根本反应不及,抬眼入目,骇然便是一匹膘肥壮马扑来的污黑前蹄,她吓得惊慌连退几步才勉强站稳,脚上的绣鞋也因此落得边边角角的泥垢。
宁芙惊魂未定,薄怒地瞪看过去,“你做什么?”
南越公主则得逞地勾唇一笑,面上尽为得意,她一字不回却猛然勒紧缰绳,于是胯.下马儿一抬蹄,正当当地溅了宁芙飘仙华裙上满满的泥污。
宁芙怔住,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身喜爱罗裙尽被污毁,顿时气恼得无以复加。
可对方面上却露无辜之态,还装模作样出声教训胯.下的马,“该死的畜生,竟敢踏蹄冒犯到五公主殿下,不想活了不成?”
说完,南越公主直起身,再次看向宁芙,又道,“五公主就莫要和一畜牲计较了,这衣裙布料为我南越国贡品,只毁一件而已,公主能选穿的应该还很多才对。”
听她语气森森,宁芙瞬间领悟出她的意指,自己一身华服织锦为南越所献,这才惹来南越公主的不满报复。
宁芙眉心稍拧,起先并不知这衣服的来由,可即便她穿又如何,一藩邦小国,战败自然要赔礼,南越公主这般跋扈,是当真不怕大醴怪罪?
宁芙咽不下这口气,好心情尽被破坏,于是当即下令要公主府的侍卫把人拿下,她板着脸,口吻少有愠厉,“今日,本公主就是要与畜牲计较计较。”
听明这话的暗讽意味,南越公主也瞬间沉下脸来,她手执鞭柄叱了声,又对拥上前来的兵士呵道:“我看谁敢!如今形式早不同了,北方霸主雍岐刚刚结束内战,新帝上位初便有意领统北原,再攻南境,若大醴此时不与周边藩国联纵合谋,岂有反抗之力,眼下就连你们敬崇的国君都对我等以礼相待,尔等又焉敢造次?”
宁芙闻言一愣,手下士兵也犹豫驻足,皆难为地看向她。
父皇兄长从不向她言说朝堂政事,但见南越公主此刻口吻严辞,便知她未必说谎,若朝局当真陷入困境,南越国君又正受父皇笼络,那今日之事纵她受了委屈,往小里说也不过是毁坏一件衣裙的蒜皮事,如何再去追责?
抬眼,见南越公主唇角微扬起,宁芙咬咬牙,知晓自己是陷入了被动。
她奈何不了她。
可又怎么能甘心……宁芙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谁的委屈,今日却被这般明面挑衅,裙身尽污,尤其当下,对方高高在上地骑在马背上,手执着鞭柄目光睥睨,那眼神就像是在无声嘲讽她软弱无力,只会楚楚可怜扮娇柔。
宁芙又气又恼,连带从今日晨间便有的好心情也尽数殆消,当下无可发泄,直逼得眼眶微润,可她绝不能哭,尤其是当着南越公主的面。
强忍吸了下鼻,宁芙呼出口气,而后目光坚定,镇定言道:“大醴礼待贵邦友客,却不会谄媚讨好,若两国有修好合谋共存之意,那便不该只有大醴尽展诚意,公主一而再再而三地跋扈行事,不知这是否是南越国主之背后授意?”
“你……”
南越公主顿时语塞,自知连横御敌为国事要害,于是不得不谨慎些,“我不过无心之失,关我父皇什么事?”
“无心之失?公主既如此言道,本宫便大度不予计较,可我大醴素来戒律严明,晨间严禁于街头巷尾纵马驰疾,公主不知者不怪,下次莫要再犯就是。”宁芙自称本宫,将矜态端持起来。
南越公主咬咬牙,不肯示弱地哼了声,“纵你想计较又如何,你公主府的府兵根本不敢动我,而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别说毫无武艺,就是上个马身恐怕都费劲,又能奈我何?”
宁芙不满她的轻视,可面对这些质疑却也着实无可反驳,大醴历来崇文不崇武,民风尚如此,更别说深养宫帷的闺秀,怎会轻易见到刀枪。
她心里没底,却也不能服软,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回怼道:“我不过未有机会习武,若从小认真拜习,今日也未必赢不过你。”
“不自量力。”
南越公主闻听此言,不由眯起眼,自觉受到挑战,她高坐马上,执手挥鞭便直直朝着宁芙击去,不过手间刻意收着力道,不会真的打到对方身而落人以柄。
她想要的,是把堂堂大醴五公主当众吓哭,光想想那画面,便实觉是一件趣事。
可她挥出此鞭的自信满满很快**然无存,只见鞭身才刚悬于半空,却猝不及被侧旁击来的另一软鞭精巧缠住,见状,南越公主立刻心生戒备,可她咬牙用力都分毫挣不脱。
拧眉抬眼,却见对手不过就是身着大醴盔铠的寻常兵士,于是不服更甚。
另一旁的宁芙正被鞭风殃及,受迫踉跄地后退好几步,眼看就要被石阶绊倒,腰间却忽传一股温力将她稳稳扶好,惊诧回眸,这才辨出施以援手之人竟是阿烬。
可他怎出得了那小院,还能得来一身大醴守卫的铠甲?
“你……”
韩烬趁着蹭过她耳际的须臾,轻声道了句只两人能听清的话,“别怕,替你出气。”
此话落耳不过片刻,宁芙尚在思量,南越公主那边却已然招架不住,她身子被鞭柄牵制左右晃旋,连带额间也吃力冒汗。
可韩烬却根本不给旁人援助的机会,他干脆利落,直接缠鞭收力,将南越公主毫不留情地从马背扯落。
如若南越公主此刻认输,尚不会那般狼狈,可她死活不肯服气,就是收紧虎口紧抓鞭柄不放,于是最后被牵扯着狠狠跌坠泥洼,身上滚落得满是泥水,就连发丝都在往下淌着泥汤,实实像个落汤……泥鸡。
见此情形,宁芙跟着不由睁大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阿烬是为南越公主选了个周遭最大的积水坑洼,眼下她这副湿淋淋之姿,可比自己只裙身沾污要狼狈得多。
心里好爽快!
宁芙面上假意维持矜礼,却又忍不住趁着南越公主被手下匆慌扶起的混乱之际,不着痕迹地偷偷看了韩烬一眼,见他也注意着自己,便轻轻挑了下眉,以示鼓励。
眸光盈盈,眉梢撩弄,韩烬被这一眼勾得着实不轻。
竟敢冲他扬眉梢,明目张胆地引诱他……
韩烬呼吸变粗,嗓口也紧,指腹忍不住地不停在摩挲。